第57章
那时我正因前晚睡眠不佳,打着哈欠梦游似地从禅房踱进巍峨的大雄宝殿里,一抬头就看见了庄严宝像前,正和主持禅师对立于蒲团前的明朗女子。
只听住持禅师说道:“鄙寺的山门左右,有密迹金刚各一,是为降伏四魔,老衲幼时无知,只道四魔易伏,心魔难降,女施主以为呢?”
我精神一抖擞,走上去接过了话头:“正因心魔难降,才会有这宝殿上的菩萨低眉,无缘大慈,同体大悲,这六道慈悲都被收入眼中,心中业障,若能从容放下,便不降自去。”我看向正与住持禅师对望的芷虹,笑得一脸灿烂,“芷虹姐,你怎么来了?”
“金刚降恶,菩萨度善,善恶一念,还望两位施主好自为之。”老禅师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们一眼,走开了。
“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在这里?”芷虹牵了我的手,笑吟吟地看着我,“让我猜猜,是不是和我一样,来为当今圣上祈福的?你这皇家媳妇,可是越当越有模样了。”
我拧眉问她:“什么叫‘和你一样’?”
芷眨了两下大大的杏仁眼:“你不是因为圣上近日病势渐沉,特地来寺里上香的?”
听芷虹说,那个曾经从龙榻上强自撑起,扬起高傲的下巴灼灼望我的晋谅皇帝,近来的病情急转直下。
我们一同奉香叩拜了殿上的诸佛菩萨,回到我暂居的禅房,她连连夸赞我寻了个山中幽居的佳处,自晋谅重见后,我们姐妹每次相见都是深宫红墙,还有端着太子架子的离戈时不时插脚干预,远比不上在邺梁时的轻松自在,难得这一回山中巧遇,她的兴致起了,我的兴致也起了。
所以她说要在这普隐寺待上几天的时候,我强掩尴尬地笑着,连连说好。
严墨啊,这一阵子你就安心冒充你的知命侯吧。
“对了,趁巧来的路上看到两只镯子,我看着喜欢便一起买下了,你看我这做姐姐的,什么东西都想着你一份。”芷虹不等我反应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套进个通体翠绿的镯子,力道生猛让我的手腕一时磕疼,我龇牙咧嘴地瞪她一眼,她笑呵呵地抬起自己的手腕,那里赫然是个一模一样的手镯。
这个芷虹姐,还真是豪放洒脱地让我无语。
住持禅师遣了个小沙弥来请我们去喝禅茶,我甩了甩还在泛疼的手腕,风盈满袖地牵着芷虹的手就欢快地蹦跶了过去,芷虹难得地在我身后扭捏起来,攀住门框跟个小孩似地说道:“不去!”
我停了下来,斜眼睨她。
“这老和尚道貌岸然故作高深,一早上说我‘眉间藏着股暴戾之气’,我不就是来的路上多踩死了几个蝼蚁吗?这年头谁走路不看着远方,老盯着脚底下的?”
我摸下巴,学了那老禅师的调子深沉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一朝踏错,步步成殇啊。”
芷虹一个没扶稳,差点栽倒。
我趁机扶住她,呼啦啦地扯着她一路跑向住持的方丈:“原来老夫还有扮老僧入定的潜力。”
住持禅师见着芷虹,仍是一脸凝重,阅尽沧桑的脸上又多添几道沟壑,他今日聒噪得很,以“倒地勿伤蝼蚁命”开头,吟诵了一段又一段我这个大俗之人听不太明白的佛经,翻来覆去是些教人行善积德的说辞,我和芷虹都听得生出不少些悟空的苦闷,驴饮了桌上的清冽好茶就早早地告辞出去。
说什么,都比不上说我们姐妹的体己话有趣。
尤其是,当这体己话涉及情感世界的时候。
她一个劲地逼问当朝太子殿下是如何追到我的,我咬紧牙关拼死不答,她便掐准了我的痒穴对我上下其手,我一边求饶一边抵挡着,两个早过了孩提时代的人顿时在屋里闹成一团,一直到我和她各自扶住桌角连连喘气才算停下,我拖了个凳子坐下,支着胳膊,眸光闪闪地问向也在我斜对角坐下的芷虹:“说说芷虹姐你吧,芷虹姐第一次芳心大动,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此刻正是日暮时分,边上的窗口斜斜地投下一排排直棂条的斑阑光影,芷虹就背对着敞开的大门逆光坐在暗处,所有的表情都融进那栅格明暗间的阴影里。
“第一次啊……”她也撑起了下巴,声音渺远起来,“那时家业尚存,我和父亲去拜访一户显赫的远房亲戚,众人郊外狩猎,我年少不知天高地厚,提了把父亲为我特制的小雕弓跃上马背,想要挫挫那户远房亲戚的几个傲慢少爷的锐气,把他们甩在身后,单骑突进猛追一头火狐,不想胯下坐骑受惊,眼看我就要被摔落马下,一个本来一直和我对着干的少爷居然出手相救,更替我射下那头火狐,后来,众人皆夸我巾帼不让须眉,勇射狐王。”
“后来呢?那公子这一箭,可是把你们俩射在一起了?”
“后来?”芷虹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后来呵,上穷碧落,两处茫茫——”
这个遥远的故事让我渐渐清明起来,我撤了手,定定看她:“郡主,离放若知你还活在世上……”
芷虹腾得一下站了起来:“你在胡说什么?”
“你是被离戈手刃的那个叛乱的南林藩王的女儿,是那个在夜宴上以我为饵想要置离戈于死地的幕后之人,是离放在生死之际仍念叨着‘郁郁香芷’的人,对不对?”
芷虹一下子把我逼到墙角,浑身散出异常凌厉的气息:“你是何时知道的?”
“猜的,”我抬高带着镯子的手腕,“今日寺内来了太多的男香客,我又使不出轻功了,此其一;你刚才连连追问离戈到底把我看得有多重,是在掂量我这个肉票的分量,此其二;你在我们去见住持时提前告知他与你早晨的对话,意在让我忽略住持的弦外之意,放松警惕,此其三;废太子名叫离放,这是晋谅上下朝野人人皆知的事,那日你重又赠我香囊时,却异乎常态地表示记不起这个名字,故意遮掩;还有第四点,我一直都没有机会告诉芷虹姐——”
她的脸色阴沉地可怕,一言不发地等我说完。
“我被离放俘虏时,差点为他所辱,他却因见到你给我的香囊而停下侵犯,颤抖着抽出一方锦帕来回比对,那上面,正有着‘蕙兰芫荽,郁郁香芷’的字迹。”自然不能说出我和严墨偷会的事,这锦帕一事,我便暂时嫁接来了这里。
芷虹如遭点击,脸上的全部表情都归于呆滞,唯有嘴唇嗫嚅着,吐出断不成章的音符:“那方锦帕,他竟然……竟然……一直贴身带着!”
长风猎猎班马萧萧的围场上,心高气傲的小郡主和年少轻狂的太子只如初见,谁遗落一方锦帕?谁素手织绣香囊?谁半截狼毫离砚,金笺洒上一道长虹?谁一双剪水秋瞳,朱唇轻启半生重诺?却平地一声惊雷,搅碎鸳鸯残梦,她以为天涯永隔,他以为生死永分,她终于长缨在手,他终于仇心蒙眼,不约而同把满腔怒火,对向当年铁马冰河踏破南林山阙之人。
我和严墨曾设想过,也许为离放找到他生死记挂之人,便能劝他笑归红尘,飞花满袖,却想不到,她对离戈的恨,不比离放少半分。
而如今知道离放从没有忘记过她,回过神来的芷虹已经不把目标停在杀了离戈报仇上,而是要亲手把离放扶回太子之位,和他一起称帝称后。
这一抹明艳的鲜红,本就是一团令人不敢逼视的烈焰,之前的刻意隐忍,只是为了日后更加疯狂地燃烧。
那个镯子凭我的力量是取不下来的,芷虹威胁我说,这镯子加了机关,我若敢向外面护卫我的御林亲卫们求救,便会立刻炸开,让我身首异处。
冷静地听完她的警告,我缓缓而道:“芷虹姐,我是真心把你当作好姐妹的啊——”
她微微一愣,眼中闪过一分动容:“在邺梁时,我亦与你诚心相交……你为何,偏偏是离戈的太子妃……”
然而只一瞬,她的心中又被父亡家破的仇恨覆盖。
要劝服一个身背血海深仇隐忍多年的人,难于上青天。
姐妹情深的范芷虹与连辰语同住一室,环护左右的侍卫自然没啥可担心,翌日一早,她在我耳边说了句“我在那个老和尚和众位沙弥的饮食里下了毒”,放心大胆地迈出了普隐寺,留了两个从范府带来的武艺高强的女婢,把我的活动限制在普隐寺的后院。
她当然知道我良善不愿累及无辜的性子,便用这样的方法预防我最后的反抗。
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医仲景老人,偏偏最近不知云游到了哪里找他的传人苗子,远水解不了近渴,我是真的被芷虹制住了。
天空阴沉的可怕,我沉默地坐在萧瑟的秋风里,轻轻拨弄着手腕上的翠镯,一下又一下。
她现在,应该已经想法见到守陵的知命侯了吧。
严墨乍然与她相见,会不会穿帮?
第二天我就发现,严墨绝对是个极有才华同时又非常敬业的演员,当我以散步山间为由,遣退御林护卫,和芷虹从普隐寺相携而出,行至山中某处幽径时,知命侯早就在那儿眼巴巴地盼着自己的意中人了。
他几乎把与我相处的点点滴滴全部照搬到了芷虹身上,那看向芷虹的柔情似水的目光,若不是知道内情,恐怕连我都会深信不疑。他这些年人前人后的做戏,老奸巨猾的天凌朝臣都被他骗了去,更何况是眼中只有“她的放”的芷虹?
看着久别重逢你侬我侬一切尽在不言中的那一对,我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眼前是真的离放,仿佛时光就此停在这一刻,经历了生死别离后的他们,让人几番感慨几番唏嘘。
芷虹把我带到“离放”跟前是想告诉他自己的计划:她亮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以我为筹码,把离戈引出让他单刀赴会,而离放则隐在暗处,率领誓死追随南林郡主的一众好手潜入宫中,逼迫皇上修改遗诏,到时离戈因救我而触动我手上翠镯机关双双赴死,她和离放则解决了共同的宿敌成功会师,这完美而狠辣的阴谋,让演技卓绝的严墨在听到让我赴死的那刻,眼睛直勾勾盯着我手腕上的镯子,习惯性地抽动眉梢。
我忍不住抚额暗叹:这是多么错位而混乱的人生呐!
知命侯强自镇定,不惜用美男计转移了芷虹慷慨激昂的陈述,揽过她的肩头俯身说了几句情话,芷虹脸色酡红,方才的计谋顿时被抛到一边,明知是假,我依然……吃味的很。
理智告诉我,眼下严墨深入敌后孤立无援,我又被芷虹所制,他没有暴露身份已属不易,情急之际,唯有一边用美男计不动声色地拖住芷虹,一边暗中寻找真正的离放下落这暂时能想到的对策。而我手腕上这犹如定时炸弹一般的镯子,在没有和离戈照面之前,应该暂且都还是一枚哑炮吧。
可寻到了之后,又改如何化解他们的仇恨,避免这一场宫闱惊变?
我该不会,真的如离戈某日玩笑般所言,和他灰飞烟灭在一处吧……
我正盯着手上的镯子愣愣发呆,忽觉后颈脸颊一阵冰凉,抬头仰视,透过山中参天蔽日的松涛万顷,被遮去大半的天空混沌苍茫,居然飘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花。
北风卷雪,呼啸而至,终山上的万壑松柏一时绵延起汹涌的波涛,在横亘起伏的山峦间激起连片灰褐色的雪雾飞沫,如烟如尘,四下乱飞,拍打在众人的脸上,落在因凛冽寒风扬起的发丝上,入目之处的一片惨白灰蒙提醒着我们,这个注定多事的冬天,竟是异常早的来临了。
自远处掩映在苍松翠柏间的普隐寺忽然传来阵阵钟声,苍凉渺阔,一声越过一声,沉郁的回声冲撞敲击着这终山的冈坳横截、峰峦叠嶂,踟蹰徘徊在晋谅历代先帝的明楼陵寝间,再重新聚回我们耳中,惟剩嗡嗡长鸣,仿佛大地的亘古哀响,草木含悲。
迎雪而立于禅寺山门的住持禅师见我与芷虹归来,双手合十,高诵一声:“南无阿弥陀佛。”
就在刚才,自京城快马急报,当今圣上,于今日申时一刻,崩于太极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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