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2)
话音未落,严墨的侧边脖子已经插上了一根银针,眼珠子瞪瞪地翻着,开口无声,像被人掐了脖子。
“死小子说错了,老头子的嘴再毒,毒不过人心。”这个仲景老人在我惊呆的目光中悠悠踱步上前,拔下那枚银针,冲严墨戏谑而笑。
我回过神来,整理好衣袖,向眼前的仲景老人郑重跪下:“我与师傅情同父女,前辈对我师傅的重生之恩,连辰语结草衔环也难报万一!”
仲景老人抱着胳膊笑睨我:“你这丫头倒也不是满脑子只想着男人。”
我顿时失语。
他又豪迈一笑,打趣道,“比满脑子只想着女人的死小子好!”
严墨的“离放脸”,扭曲得仿佛吞进了一只苍蝇。
“你们师徒俩不像那些口蜜腹剑的毒人,心思实在,对我老头子胃口!小丫头的大礼这会儿我就受下了,以后要是再这么假客气,就是和我老头子见外了!”仲景老人笑着把我扶起,眼珠子在我和严墨间滴溜溜地转来转去,“老头子帮了你们小两口这么大的忙,死小子你……”
“想都别想!”严墨忙不迭地叫了起来,“老头子你桃李满地,何妨少一个凌谦?再说了,我中这毒,本就和你脱不了干系,老头子你别想要挟我!”
这是一个有些久远的故事,严墨的父皇本非皇储,年轻时游历江湖无心招来一笔桃花债,后来因长兄早殇仓促登基,那债主抑郁而终,但她的师妹本是性格刚烈的江湖儿女,擅使毒,一心寻仇,千里迢迢一路追去天凌,趁仲景老人不察盗走了神医门的独门毒典,并对当时身怀六甲的皇后狠下毒手,仲景老人晚到一步,情急之下一时错手重伤,让这女子负伤而逃。后来,严墨的母后因毒难产而死,严墨自己也多亏了仲景老人拼力救治,才没有早夭。
仲景老人摸了把雪白的胡须,慨叹道:“当日那刚烈的女子重伤不治,她的后代如今视天凌神医门为死敌,不过,倒确实是个学医的好苗子,”说到这儿,老头子的绿豆眼透出一道仿如大狗见到肉骨头的兴奋光芒,“若是能寻到这人收了为徒,老头子就姑且放过凌谦那臭小子!”
仲景老人行事恣意潇洒不循常理,没和我们说上几句话,就嚷嚷着寻找徒弟,身姿矫健地掠身离去,和着内力传来他中气十足的声音:“别光顾着打情骂俏,那几个监视离放的侍卫可是还有半个时辰就要醒了!”
严墨不舍地和我道别,却被我一把拽住衣袖。
我异常严肃地看向他:“方才仲景老人还没来的时候你说,要暗中襄助离放策动宫变,重夺太子之位?”
他的眉毛跳了一下:“他有三长两短,你会伤心,对不对?”
“离放成了,天凌对他有恩,别说是景夷江下游的延州,怕是还有不知多少城池,他都会拱手相送;离放败了,你适时而出,暗中向离戈泄密,再在背后伸一把黑手,道貌岸然地撇清关系落井下石。不论成败,天凌,都是赢家。”
严墨反手牢牢握住我攥住他衣袖的手,眸中波澜涌动。
“狠断杀伐竖起了你们傲视天下的王权,血腥杀戮修成了你们踏在脚下的柱础,这才是政治,这才是现实,你没有做错,离放想要夺回储君之位也没有错,离戈当初设计夺位更没有错。错的是我,我明明知道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明明知道即使是那个世界也永远是国家利益至上,却一直不知所谓的奔来跑去想要保护那些人,想要逃避那些事,我真是善得愚蠢,善得迂腐!”我激动起来,声音渐响,“我想和你在一起,可我不愿见他受伤,更不愿见你受害,我该怎么办?你在这里听了那么多天佛音禅唱,能不能告诉我,世间安得双全法?世间何来双全法?”
严墨良久未言,只是用力扶住我颤抖的双肩,拭去我眼角的湿润,半天,才说道:“你为何不这样想,正是因为有了离放的搅局,我才能趁乱将你带走?”
“仲景老人不是医毒双修吗?让他给我一粒药,装疯诈死,偷运出宫,什么招数都行。”我握住他抚上我脸颊的手,恳求地看他,“于你,成就帝业,需要一个能和你匹敌的对手;于我,能不能……能不能仅仅是为了我,为了不让我再欠他更多,别去做这贯彻了现实政治的流血之事?”
我们的目光深深交错,却只换来严墨的一声轻叹:“只怕,如今由不得你我啊。”
“嗯?”
“离放对我也留了一手,为防我与离戈串通倒打一耙,他自潜入京师后,就切断了与我的全部联系,连同我调派给他的人马一起隐藏起来,显然是想殊死一搏。”
这个生性多疑的离放,本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却阴差阳错,落到这非要拼个鱼死网破的田地,原也是个可怜之人呐!
我不由也是一声喟叹:“我在想,如果他身边能有人像我对你一样,时时规劝着他,或许他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也许,有吧。”严墨把我搂进怀里,深沉的声音自我头顶响起,“当日我从河中救下离放时,他被嶙峋的礁岩击伤多处,意识模糊之际,手中却死死攥紧一个香囊,口中反反复复地呓语不止,后来我从香囊里寻到一方带字的丝帕,才辨出他所念为何。”
离放在昏迷不醒的死生存亡之际,潜意识中独独想到这么几句古词:
“蕙兰芫荽,郁郁香芷。
彼方淑女,凭君寄辞。”
我以和住持禅师颇为投缘、想要研讨佛法为由,在普隐寺小住了下来。离戈的回信里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叮嘱我,什么时候回宫,等他吩咐再说。
而隔三差五的,严墨会顶着他那张“离放脸”来与我偷会,我们在这满山秋雨欲来的时候放肆地享受着偷情的快意,每一次见面都会有说不完的话,有时就只是静静地彼此相拥,也会让我安心无比。直到不知从何处云游而归的仲景老人看笑话般地出现,或是替我伪装的住持禅师无奈地敲钟示意,仍然是难分难舍。我有一次半开玩笑地问他,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晋谅的列祖列宗都长眠在这终山上,一个个看着我们呢。
严墨先是点头表示同意,转而却把我抱得更紧:“趁着我还要在这终山的冷泉里解毒,我要把以前没在你身边的日子都补回来,今天过了还有明天,明天过了还有后天,后天过了还有一辈子,我们日日相伴,偏就让晋谅的皇帝们眼睁睁看着,嫉妒着!”
他嘴上没说,是因为他愿意给我足够的信任,相信我对他真心不假。但是心里,仍然是在意着我曾在宫中待着的,和离戈朝夕相对的那些日子。明明心里吃味,却因为怕我笑话而别扭地只字不提,他便跟小孩似的和晋谅的历代先帝们赌气。
我还是没撑住一下笑了出来,那咯咯的笑声,湮没在了严墨既羞又恼的绵长一吻里。
大概就是因为严墨如此挑衅,没让晋谅的列祖列宗待见着,他暗中派去查找离放下落的人马都空手而归。严墨愿意为了我不与离戈正面为敌,可这一切都是以找到和说服离放为前提的,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树上的梧桐都已落尽,林中万木只余苍松翠柏还在傲然吐绿,我在某个深夜召唤了断影死士,嘱咐他们在京城寻找离放的踪迹,那几名死士领命正要离开,我犹豫许久,还是叫住了他们:
“请你们,如果可能的话,再替我仔细彻查这个人的来历。”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我和严墨的地下幽会,会因翌日早晨,一个熟人参拜普隐寺时与我的巧遇而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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