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我换上翠衫白裙的丫鬟衣服,照了镜子,蹙眉不悦。
师傅一袭白袍,翩然入屋,上下打量了几眼换回女装的我,羽扇轻摇:“这样子上了城楼,空城计倒是能改名叫美人计了。”
我看看身上的衣裳,撅嘴哀叹:“明明就是颗小白菜……”
师傅俯下身,拿羽扇虚拍我的脑袋,“你不也把师傅我裹成大白萝卜了?”
小白菜,泪汪汪:“那也是个玉树临风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恍如谪仙的大萝卜啊……”
师傅朗声大笑,阳光透过窗棂洒进屋内,流淌着一丝多年前青山翠谷中暖风初晨的气息。
我和师傅在大敌当前的时刻谈笑风生,急坏了见惯师傅沉着威严模样的吴大哥:“王爷?”
这一声“王爷”让师傅一扫方才闲散逍遥的神情。出青山,登高楼,临沙场,师傅,注定了就是那个扶大厦于将倾、救万民于水火的定南王。
跟着师傅出屋,对上吴大哥惊艳的目光:“连小弟原来是个俏丫头啊!”
我行了个礼:“本来就是嘛!吴大哥昨晚还甩给我这么大一个包袱,要不是学了轻功,我可真就要葬身敌营了。”
吴大哥的表情显然在装傻充愣:“我何时甩过包袱给你?”
“就是那个直到回城还昏迷着的家伙啊,后来还是吴大哥把他扶进屋的呢。你昨晚一救下他,就甩给我转身走了。”
“噢,就是那个明明身上没见着外伤,却比挨了几十条鞭子的人昏得还久的那个?”
我点头:“就是那个,昨晚上就想问吴大哥来着的,你那时说的将计就计,是什么意思啊?”
吴大哥仍在假装埋头苦思:“没记得救了个那么不清醒的啊。”
我暴走:“吴大哥,我这马上就要谈笑间灰飞烟灭了,您就别和我打哈哈了。”
吴大哥果然“哈哈”大笑,拍拍我的肩膀:“昨晚上千头万绪的,哪记得那么多事?等一会把那张扬跋扈的离放赶走了,咱们再痛快地聊聊!”
吴大哥豪气如云的笑声有着极大的穿透力,凌厉地划开我苦心营造的八卦氛围。我僵硬回笑,抱过空城计里卧龙先生身边丫鬟的必备道具——临时找来的琼浆玉液瓶,追上师傅的脚步。
城楼上撤去了全部的守将,除我和师傅外,另有四名据说是城主千挑万选出来的将士扮作仆从。风清云淡,海阔天空,我们六人占据城楼正中央绝佳的地理条件,在早春二月的料峭春寒中附庸风雅。师傅既有风度又有温度地拨弄着临时救场的某把掉漆磨角的木琴;四名精英仆从缺些风度温度过度地紧握衣下暗藏的佩剑;我则既无风度又缺温度地在冷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南归的鸟儿从头顶经过,如看到外星生物一般落下几串惊讶的鸣叫,偶尔几只好奇心重的,停在围栏上打量片刻后,大概生出了些“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感慨,决绝地振翅高飞而去。
我在跳脚打转原地取暖中回过神,发现东南飞的鸟儿不是因为我们非其族类,而是因为前方,终于卷起了黄龙般的沙尘。那重重人影渐行渐近,千军万马重装列阵,依序前行,一列列兵马靴声隆隆翻腾,扬起黄沙滚滚,荫天蔽日。
方才漫不经心弹奏的师傅终于开始认真拨弦,那一把蒙尘多年的普通木琴流淌出了恐怕是它今生最动人的乐章。琴声悠远旷达,缓缓传向远方,全速前进的队伍速度慢了下来,飞扬的尘埃渐渐散去,原本在大军中央的一个披绣金蟠龙战袍,高冠佩剑的鲜衣怒马身影单骑而出,来到队伍最前方按缰缓行。
一曲奏毕,师傅起身来到围栏前,坦然注视黑云压境的晋谅大军。那淡定从容的模样,让人误以为是边关大将检视麾下人马。
领头的人勒缰驻马,极目远望,他身后的大军也随之纷纷勒马,此起彼伏的骏马长嘶后,刚才还车架隆隆的军队,出奇地安静下来。
理论上应该是离放的人坐在高头大马上,和立于高台之上的师傅视线对撞。
然而高头大马心理素质不够坚定,不安地踏了几步,极其没骨气地嘶鸣了一声。
离放不耐地低头扯了扯缰绳,毫无意外地在与师傅的对决中败下阵来。
他遣了一个先锋上前打探,自己则再次昂起高贵的头颅,企图扳回一局。
师傅并不看他,抱着双臂等那个先锋趋近站定,和着内力传音入耳:“太子殿下千里而来,本王心中感怀,特地备上水酒小菜,恭请太子入城一叙!”
那先锋闻言一僵,正不知如何反应,忽听得耳边隆隆,抬头看时,高高的城门正缓缓开启。一尘不染的街道,整齐划一的店铺,商家的旌旗在寒风中狂肆地上下翻卷,张牙舞爪。不闻人声不见人影,偌大的城池仿佛一夜之间没了生命的气息,又仿佛潜伏了无数的腥风血雨,裹藏了无数的暗潮汹涌,似要随时从敞开的城门奔涌而出,吞天噬地。
愈静谧,愈可怕。
先锋果然惧怕于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顾不上多说一句便快马加鞭地往回赶。马蹄下扬起的尘土,卷起朵朵浪花,看得我们几欲拈花而笑。
离放听得回禀,驱马在军阵前来回踱步,反复眺望敞开的城门,思量许久,终于高高抬起右手。
霎时,他身后战鼓催动,号角齐鸣,狂沙扬起,遮云蔽日。
一丝恐惧浮上我的心头:“师傅,他们真要攻城了?”
“他们若要真攻,我们也不是全无防备。”师傅羽扇之下的手做了个手势,方才已经登上城楼借着石墙潜伏的弓弩手,立刻提箭上弦,随时准备现身反击。
“那个传说中的高人,何时能出现?”
“许是路途遥远,耽搁了吧。”师傅羽扇轻摇,目光从容。
我在震天撼地的战鼓声中石化:挥把破扇子就真把自个当孔明了?千钧一发了还开玩笑?
离放提缰前行,打量了几眼敞开的城门,又把目光移向城楼上气定神闲的师傅。师傅接过我递上的酒杯,一手负后,举杯的手向前一送,向离放微笑颔首,随即豪迈地一饮而尽,展臂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离放挺立马上的身躯震了一下,高抬的右手攥成了拳头,半晌,终于不甘地缓缓垂下。
一时间,原本撼天动地的沙场,鼓声零落,喊声稀疏,到最后,归于寂静。
离放后退了几步,不甘心地遥望城楼,再次驱马向前。
目光对上安然立于城楼之上的师傅,又退了回去。
左边是数万大军,右边是金汤城楼,中间一匹不明方向的战马,僵硬地在左拖右拽中跳起毫无章法的圆舞曲。
如此反复,在他第三次向前的时候,伴随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原本密密无隙的晋谅大军突然从后至前划开一道线,仿佛疾驰的快船扫过的尾浪,向两边扩展开去。
又一个鲜衣怒马……缁衣疲马,乘风踏浪而来。
刚才那波荡漾的尾浪,随着来人奔抵离放身前,迅速地合拢。
来人翻身下马,侧跪于离放马前,手中文书高举。
师傅见此情景,紧攥的拳头逐渐松开,脸上假饰的笑容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真正轻松的清朗一笑。
我看着那个打扮得再寻常不过的传信兵,轻声问道:“这个,就是师傅找来的高人?”
“嗯。”
“看着个子不高啊……”
“嗯,腿短不利索,难怪在路上耽搁了。”
听着这样的冷笑话,我在嘴角抽搐中确定,冀城之危,已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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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剑拔弩张的攻城战,因为一纸据说始作俑者是师傅的皇宫急报,召回了太子离放,撤退了围城十日的数万大军。三年未遇的大萝卜和小白菜,终于寻到了一起遥想当年的片刻清闲。
“什么!你说我胞妹还活着?!”师傅听我讲到和姑姑的相逢,惊得从座位上站起。
我捡过师傅掉下的羽扇递给他:“当然活着啊。”活得好好的呢,“姑父虽然忙于朝廷事务,对姑姑却是十分照顾的。”
师傅仍未从震惊中恢复,拿过羽扇毫无形象地上下猛扇:“好你个三弟,这样人命关天的事,居然也敢诓我!嫁出去的妹子泼出去的水,居然和三弟一起把我耍地团团转!”
显然,姑姑没有死的消息让师傅极度吹胡子瞪眼。
我刚想劝师傅消气,师傅猛挥扇子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你说三弟,还常常去看我妹妹?”
我点头,“虽然一年也待不上多少天,但是听多多说抽空就看。”
师傅沉思半晌,“啪”的一声把扇子按在桌上:“莫非当年三弟的玩笑之语,不是儿戏?”他起身,目光前所未有的凝重起来。
片刻后,他快步走到书桌前,一边展卷研墨,一边嘱托我:“待我写好这封信,丫头立刻替我送去京城……京城太费周章,还是送到邺梁我妹妹手上,务必要让她给三弟。”他挥毫落笔,语气坚决,“有我在,这江山,容不得他儿戏!”
我原本有些疑惑的心思里,又涌起一股哀伤:“师傅,徒儿前天才和你重逢,能不能迟两天再……”
“除了问明白三弟那个不开窍的脑袋,这信还关乎轩楚存亡,若非边防吃紧,师傅我定是要亲自走一趟的。这差事耽搁不得,我信不过他人,只有丫头你能去!”
姑父说过,师傅向来说一不二,一旦决定了的事就再不回头。散发归隐如是,弃我而去如是,回守边疆亦如是。眼下这事的来龙去脉我虽不便细问,但他有他的执着和原则,我们的师徒情谊,只能暂放一边了。
我点头,接过信放好:“那徒儿能不能和师傅说好了,等我送完了信,还让我回来缠着师傅?”
师傅凝重的脸庞终于浮现一抹柔和的神色:“就知道你心野,我就算不同意,你不也会偷着溜回来?”
我打点行装拜别师傅,从马厩牵出佐罗时看见前面吴大哥正和一位老者说话,便走上前,欲和他告别。
“那病倒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可冀城被围了十来天了,缺医少药的,不好治啊。”那老者捋须叹道。
“那几味药可是随处可寻到的?”吴大哥问道。
“嗯,附近几个镇子上的药铺医馆应该都有,可一来一去太折腾老朽了。不知能不能寻个人帮着把人送到外镇的医馆里去?”
吴大哥面有难色:“可兄弟们眼下都忙着分粮修防,脱不开身呐。”
原来是军医有心治病,无力寻药,找人转移病人呢。我上前自告奋勇:“师傅正遣我出城办事,左右顺路,就把患病的那个兄弟给捎带上吧。”
军医大喜过望:“如此甚好!”
看着眼前斜靠在榻上的男子,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这就是那个一直睡到现在的活死人?”我是不是该庆幸,占我便宜的人长得还不赖?
活死人有着轮廓深邃的脸庞,浓密坚毅的眉毛,瘦削冷峻的下巴,鼻梁高挺,薄唇紧抿,这样一个给人以冷漠刚毅之感的五官,因为主人如婴儿般安详的睡颜,和微颤的修长睫毛,倒是添了几分亲切之感。
“什么活死人,是醉梦。”军医回头道,“是一种原本能安定凝神的草药,但是剂量一多却能令中药者连续昏睡多日,虽然有时会偶尔醒过来,但也是神情恍惚,难言难语,骑马打仗更是不可能了。”
难怪这人从被救下就没醒过,醉梦这名字,倒是起得恰当。
“老朽这里写了方子,小兄弟到了镇上抓了药给他服下,不出半日便可恢复,耽误不了替王爷办事。”
我接过药方,猛然惊觉自己以德报怨的行径似乎有些胸怀宽广过度,对榻上睡得正酣的人顿时怨念丛生起来。
所以当军医问我“小兄弟可要备辆马车?”的时候,我大手一挥道:“反正就一个多时辰的路,用不着那么麻烦。”脑子里想着,这一个多时辰,决不让你好好躺着,牵一匹马把你跟袋大米似地往上一挂,好好地让你屁颠屁颠一回!
回望了眼重又回复生机的冀城,我舍下心中离开师傅的那点小感伤,豪气冲天地一挥马缰,可是佐罗……却没有挪窝。
我随着它不满的目光看向身边那匹显然脚程不快的枣红马,再顺带着看了眼横趴在马上竟然依旧好眠的家伙,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佐罗:“就一个多时辰,忍啊忍啊也就过去了,咱是替师傅干大事的人,大人有大量!”
就这样,我和佐罗各自捎上一个拖油瓶,心不甘情不愿地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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