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三天了,整整第三天了!我早该知道的,信谁都不能信老军医的话!
因为那个据说一两个时辰就能摆脱的拖油瓶,到现在还挂在我身上!
我策马疾驰,风啸过耳,低头看见紧紧箍在自己腰际的一双修长的大手,听见身后人安然的心跳声,加上那个伏在我肩头的脑袋一下一下地均匀地吐气,几乎怒发冲冠。
第一天错估了枣红马的脚力,整整三个时辰才到了沿路第一个小镇落脚。镇上商铺大门紧闭,好心人告诉我:听到晋谅大军压境,围了冀城,大家伙全都逃命去了!
第二天午前赶到了第二个镇上,情况和前一个小镇如出一辙。我不甘心地继续向东赶,在太阳落山前,来到了第三个小镇,镇上虽然有些萧索,但商铺都还没有打烊。不过药铺老板看了我递上的药方,耸了耸肩两手一摊:兵荒马乱的,铺子里大半月没进货了,方子上的几味药么,凑不齐。
只好带上这个大油瓶,在第三天红扑扑的太阳愉快地跳出地平线时,黑压压的我压下比骄阳更似火的怨气,再次上路。
至于为什么这个油瓶可以在我身上挂得这么舒坦,还得从第一天晚上说起。
当时我正极其粗鲁地撬开他的嘴巴往里面咕噜咕噜灌着米汤,他闭着眼睛喝得畅快非常,等我转身掏出块破布想要替他擦嘴的时候,冷不丁地发现,他的眼睛竟然毫无预兆地睁开了!
我立刻抽回那块破布藏到身后,假装欣慰一笑:“你总算醒了啊。”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伸出手左右晃动了下,他也跟着左右偏头看向两边,随后又抬头,直直望向我。
我这才发现,他的眼珠,丝毫没有转动过!
那一双眼睛毫无焦距,一片黯淡,空洞无神,无波无痕,目光是淡淡的,直直的,仿佛它的主人从来就没有一丝情绪,没有一丝生气一般,失了所有的光泽和神彩。他英俊的脸庞面无表情,仿佛一个被人遗忘的木偶,更确切一点,像是一具被抽离了魂魄的行尸走肉。
想起军医的话:“虽然有时会偶尔醒过来,但也是神情恍惚,难言难语”
这家伙,神情恍惚得可以。
我开口问他:“你还记得自己身陷晋谅军营又被下药的事吗?”
他以小鹿般纯洁无辜的眼神怔怔地凝视我的脸庞,许久,不见反应。
“这药让你连摇头点头都不会了?”
他依旧直直看着我,不答话。
在被他横眉冷对半个时辰之后,我确定一件事情,这个人岂止神情恍惚、难言难语,根本就是神情呆滞,不言不语!
我本以为他那天睁眼之后,会就此不再整日春眠不觉晓,谁知他片刻的清醒,只是其漫漫无边的春秋大梦里,偶尔的几次“一鸣惊人”。此症状更具有间歇性、突发性、不可抑止性等诸多特征,就比如刚才,他一路上第三次突然从马背上栽倒,顶着头上的大包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等我发现身边没了人影,花了一炷香的功夫折回去找到他的时候,他又已经醒转了过来。
为免他再次倒地,让他额头上再多加一个淤青,让我额头上再暴一根青筋,我按缰驻马,吩咐他道:“坐到我后面来,抓紧了。”
除了神情呆滞,不言不语,倒头就睡三大病症外,老军医似乎还漏提了一个病症,就是这人醒着的时候异乎寻常的听话,几乎到了令行禁止的地步。
这不,我话音刚落,他已经一溜烟坐了上来,两只大手自来熟地把我一箍,我就被干净利落地圈进了他的怀抱,突如其来的男性气息让我瞬间不能动弹,微微偏过头去,又差点触到他近在咫尺的脸庞,我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他也低头貌似专注地看我,眼眸纯洁空灵——更确切一点,和瞎子没什么两样。
我深呼吸了几次,尽可能以平和的口吻命令他:“抓住了就行了,稍稍松一点。”
果然,腰间的力道“稍稍”松了一点。
“再松一点!”
这一回力道松了不少,可是……能不能不要把手放在我最怕痒的地方啊?
“你还是紧回去吧。”
几乎在我说话的同时,我的腰又被紧紧箍住。
我的额上还是不负众望地又暴出一根青筋来。
眼下他正在我身后又一次毫无预兆地昏睡了过去,我被这个庞然大物压得喘不过气来,偏偏又被那双手死死地扣在马背上,没多久就浑身僵硬、腰酸背痛起来,心底的怨气也越积越多,终于忍无可忍,我猛地勒缰仰身,佐罗一时吃疼,前蹄高高扬起。我本以为这样能把他甩下马去,没想到他下滑的同时依然牢牢不松手,我反应不及,竟随着他一起滑下了马背。
两人在佐罗怨气冲天的嘶鸣声中一路在草垛上翻滚,我只觉天地轮转,头晕目眩,却并没有预料中的擦伤疼痛之感,等终于滚定,紧贴后背的那个宽厚温暖的胸膛让我意识到,自己居然仍旧被某人紧紧箍在怀里!
我想要掰开那双手,那双手却扣得更紧了,仿佛要把我揉进他怀里一般,让我呼吸困难。
莫非这一摔,又把他给摔醒了?
我尝试着说了声“松手”,那双手果然松了开来。
我挣脱起身,却在看清身后景象时呆立当场:
他的脸上、颈上、手上,裸露在外的肌肤无一不是被荆棘杂草割开的创口,细细碎碎,泛出血痕,额头上更是添了几块淤青出来。而他此刻正安坐地上,先抬头又低头,用他那双无神的眸子把我从上到下看了个遍,复又抬头对上我的眼睛,呆滞的目光才就此停下,长长久久地注视起来。
不知为什么,我竟因这双空洞的眼睛有些脸颊发烫,眼睛发热。
我架着他施展轻功离开这片不慎坠入的荆棘丛生的杂草地,一前一后地上马。
我叹了口气:“这一次可真的要抓紧了!”
他那双布满伤口的大手,再一次圈我入怀。
他把我越箍越紧,我不再吱声,只是挥缰催马,任佐罗御风踏云,载着我们在午前抵达了第四座镇子。
终于配齐了药,我又另购了些外用的擦伤药回到客栈,趁他又昏睡过去的当口,清洗完伤口上好药,又往他床边扔了套干净衣服,阖上房门煮药去了。
喝了药睡一觉就赶紧清醒过来吧,挥手拜拜祝你愉快,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炉火,心里这样想着。
然而那个天亮拜拜祝你愉快的愿望终究没能成全我一个人的精彩。一天半以后,我望着面前那个眼大无神,对着我的脸庞仿佛一辈子都看不腻味的某人,气得后槽牙“咯咯”作响:老军医口中“不出半日便可恢复”的人,怎么还是一脸傻样?
不能说老军医的药方毫无效果,起码这人昏睡的时间越来越少,到现在已经没有了突然栽倒就睡的症状。但人却是不见清醒,不喜不怒,不说不笑,不吵不闹,整天除了看我就是四下打量。基本而言,站那儿就是一木桩,坐那儿就是一雕像,躺那儿就是一卧佛。
这让急着赶路的我如何是好?
我噔噔噔跑到药铺兴师问罪,药铺掌柜拍着胸脯保证,本店证件齐全,药品正宗,货源保证,检疫合格。疗效不到只说明一个问题:病得不轻。
“多喝上几碗药,等上十天半个月就好。”
“十天半个月?!”
“病轻的也要歇上五六天,您说的这位听上去神情恍惚地厉害了点,看来当初被下了猛药,总得要一旬才能好。”店掌柜头也不抬,打理着账本悠悠说道。
我在回客栈的路上暗自盘算:替师傅送信耽误不得,爹娘的安危更令我牵挂不已,耗上十天是万万不可能的,把这个和傻子差不多的家伙独自抛下更不是我的作风。唯今之计,恐怕只有把这个拖油瓶带着上路,等他什么时候彻底清醒了,再狠敲一笔竹杠让他打哪来回哪去。
如此思量下,我牵着佐罗来到街市,泪眼婆娑地看着它被套上马车架,他几番挣扎未遂,终于低下了不屈的头颅,梗着脖子给我一个千刀万剐的眼神。
我语带哭腔:“我也不想让你受这份罪啊!可不把他扔马车里,难道让你英明神武的主人继续被一个傻子占便宜?”
佐罗哆嗦了一下,不吭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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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东行,春意渐浓,翠拥旷野,绿上柳梢,偶有几只贪玩的早莺飞下枝头,上下穿梭在佐罗的特特马蹄声里,更有胆大的窜上佐罗头顶,“啾啾啾”地耀武扬威。当了十几天车把式的我,悠闲地看着玉树临风的佐罗少爷被一只小鸟整得没了脾气,对着远山如黛,飞云流转,忽然有了放缓缰绳,看遍这一路陌上花开的冲动。
然而想到此刻呆坐车内的某人,再高的兴致,也化作仰身长叹。
换上了马车后,我的生活基本可以概括为:上马赶路,下马住宿,左提包袱,右扇药炉。每天住进客栈的头一件事就是埋头煮药,少了我的餐食也没从少过他的汤药。十几天下来,我身上都已经透出了一股草药味,他却仍是丝毫不见好转。我曾满怀期望地盼望,也曾失去耐心地等待,如今,唯剩彻底死心地认命。
等明天到了邺梁,再找个名望高些的大夫仔细诊治一番吧。
日过正午,我驻马下车,带着阿落走进路边一家茶棚歇脚。
阿落是我为图方便随口唤他的。先是突然间落到我身上,再是突然间落进我的生活里,不叫阿落叫什么?
“小二,随便上些点心,再沏壶好茶,急着赶路。”
“好嘞,马上就来!”
不是吃饭的时辰,茶棚里却坐满了客人,虽然谈话声四起,却仍令人感觉一丝怪异。我暗自打量:那些所谓的客人个个虎背熊腰,衣下藏刀,佯装喧嚣,实则盯梢。
江湖险恶,黑店多多,没想到万里长征就要到达终点了,居然横生枝节。
如果此刻只我一人,脱身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可是看着身边正对那些“客人”好奇地左右张望的阿落,我开始后悔,当初就应该好好和师傅学习功夫的。
“客官,您的茶水来了。”显然是个练家子的“小二”端两杯茶水上桌,一左一右移到我俩眼皮底下,服务周到。
阿落正侧着头,视线投向茶棚一角。
那张桌子中央,坐着一个三十上下留三络髯须的男子,虽不张扬,却显然是领头之人。此刻,也正不动身色地查看过来。
危机,在这小小的茶棚里悄悄潜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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