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荀若茜还是极有涵养地向我问好，我自然也微笑回礼。女人间的争来斗去，或为蒙那一人眷顾，或为得那一时荣宠，可惜我的心早就插上了飞出这座宫殿的翅膀，再也分不出一分在这毫无意义的勾心斗角上。像荀若茜这样明明值得更好的人生，却偏偏不愿看透这繁华的宫殿背后满目荒凉的女子，只要不处处与我针锋相对，我何苦要落井下石？金枝欲孽，实在是劳心费神，四处树敌，更不是我心中所愿。

　　所以落霞下午为我梳妆时，我只是让她淡扫蛾眉，乌发仅用一枚素玉发簪松松挽起，簪尾流穗在转身时泠泠作响，添了几分灵动，脖际照旧挂着那枚朴素的紫玉，加上一对丁香紫色的月牙型耳坠，一切都以低调淡雅为目标，尽可能地弱化离戈给我准备的盛装美服带来的华贵之气。

　　淡妆初成，镜中佳人令我片刻失神，落霞在一边笑道：“小姐难得打扮一回，只略施薄粉就如此出尘，和太子殿下一起，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你明知我心里没他，还这么笑话我。”

　　落霞垂了眼眸，转身去取桌上宽大精美的绣纹腰封：“是啊，小姐心里没他，就像他心里没有别人一样。”她的背影，竟有几分看透沧桑的荒凉。

　　她轻叹着，上来替我束上腰封，又理顺上面的串串流苏状珠络，语气认真起来：“落霞自然是盼着小姐好的，但是太子殿下，还有那个严公子……或是认命或是搏命，小姐总该尽早做出决定，免得拖成死结，困住三人。”

　　我握紧落霞的手：“落霞落霞，你一直都那么懂我！你知道，我不会认命的。”

　　感情的事，一个人相思是苦，两个人相守是福，三个人相缠是误。我无意去伤害离戈，只是如今这一场乱局，我唯有在自己也难以自拔前，狠心挥刀斩断，才免得三人皆误。

　　从冀城军营救下离戈，照顾他一路本属无心之举，让他身陷其中更非我本意，他几次救我，每每与我对视，眼中的深情日渐浓烈，我狠心视而不见，只是因为自己在害怕，害怕有那么一天，我会真的被他深邃的眸子吸了进去。

　　离戈，你的深情厚谊，我该怎么还，才不至于亏欠你太多？

　　落霞慨然一叹：“情之一字最是磨人。可怜了太子殿下情深一片，更可怜那些女儿家，个个痴心枉付东流水，却还是飞蛾扑火，自伤自痛。”

　　眼下，我正跟在这群飞蛾的典型代表身后，缓缓步入殿内。原本我和荀若茜是并排前行，到殿门时我故意蹲下装作拾捡东西，等荀若茜发现身边没人时，她已在大殿中央退身不得，我眼见有人代替我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立刻埋头快速越过围拢她的众人向前走去，进一步减弱自己的存在感。

　　那些或犀利或猜测或不善的目光，我能躲一刻，便是一刻。

　　可是有一道目光，从我踏入这宫乐渺渺的大殿起就牢牢擭住了我。

　　这道目光的主人虎步生风地从殿首高位走来，找到我藏在广袖里的双手包裹在他火热的掌心，乌黑的瞳仁如星光点点的汪洋，深不见底，声音也格外低沉悦耳：“语儿今日，真美！”他竟然拉我与他一同落座，我头皮发麻，尽可能安守在距他最远的一端，但还是毫无意外地招来无数道打探揣度的目光，之前低调潜行的努力全部白费。我向席间悄悄瞄了眼，看见正幸灾乐祸朝我眨着眼睛的芷虹，她努了努左右前后，那些由众位大臣有意无意地携带而来的环肥燕瘦们，脸上满是看热闹的坏笑。目光对上不远处已经就座的荀若茜，她向我淡笑颔首，握着酒杯的芊芊十指却指节泛白。

　　今日是定国公的二女儿，刚刚许配给太子殿下的连辰语第一次出现在晋谅的宫宴上，本就是众人话题的中心，现在又被离戈扯到了殿首的主位上，我这顿晚饭，是注定要食不知味了。

　　宴席在今晚的主客——天凌丞相段大人入座后正式开始。严墨传信与我，说今晚这段老贼一定没有好下场，我还真有些好奇，严墨他会用什么计谋，让他掌权的最大障碍在别国的地界上栽跟头。

　　清鸣的宫乐之声渐响，一群舞伎乐伶鱼贯而入，且歌且舞，初时还是柔侬软乐，数十名舞姬手执银环，时而围成圆圈，时而四下散开，银环在舞者的肩头臂间上下翻飞，令人眼花缭乱。忽而曲风一转，如沙场点兵，凿凿切切的鼓点催动舞姬快速旋身飞转，组合出千变万化的造型，在不知不觉间向段丞相靠近。我眯眼细看，那十几个舞姬看似腰肢柔软，舞步却柔而不乱，隐隐暗合一股劲道于其内，显然是身怀功夫的，又见身边离戈嘴角扬起一抹诡异的弧度——这是他在奸计得逞时的招牌笑容。

　　我捞起块点心，掂量了下还是抿了一小口，细嚼慢咽时想着：段老贼在天凌枝繁叶茂，翘动起来肯定不方便，严墨一定是存心把他撺掇到国外，釜底抽薪去掉他在天凌的势力，再对这个光杆司令轰然一击，这段老贼这回怕是想翻身都难了。不过能说动离戈从旁相助，严墨许下的好处，肯定不少。

　　场中舞者已在飞速旋身期间经环环相扣起手中的银环，众人叫好声阵阵，急切的曲声却骤然停止，喧闹的大殿在这一刻重归寂静，段丞相不及反应过来，已被相砸而来的银环扣住四肢头颈动弹不得。

　　离戈端着酒杯走下高台，脸上笑意不地同不减地同段丞相抱歉道：“三日前接到天凌太子的密信，段丞相这些年来欺君罔上，生有二心，而今谋逆之罪证据确凿……”

　　段丞相一双透着精光的眸子霍然瞠大，满脸的不可置信：“这些年来你我素来交好……”

　　“正因晋谅与天凌素来交好，离戈才不能不卖这个面子，把段丞相交出去。”离戈回身看向殿后阴暗处，朗声道：“凌大人，晋谅此举，可能让天凌满意？”

　　“多谢太子殿下将这逆贼一举擒下，如此深明大义，我天凌感激不尽！”灯火通明的大殿已经因为刚才的变数安静的落叶可闻，这个俨雅如玉的声音便传递得格外悠远，我与众人一同侧目，一眼便见到殿后灯火阑珊处，长身玉立着一个清俊男子。

　　是凌谦大哥！

　　他从灯光昏暗处缓步而来，长眉星目，眼角清锐，那一身月白色的简雅锻袍仿佛莹然生光，叫人忍不住向他看过去，这样一个如皎皎月华般的谦谦君子一出场，就让本就异常安静的大殿又多了份宁静，众人繁乱的心思，也仿佛随之旷远起来。

　　身侧投来一道凌烈的目光，我回看离戈，他却已经移开目光，上前把凌谦大哥站到一处。段丞相脸色剧变，在舞姬们的银环阵内破口大骂，却只扯开嗓子吼了一句就被封住穴道，张嘴瞪眼地被拖下堂去。

　　高冠蟒袍的离戈略一挥手，殿内悠扬乐声重又响起，真正的舞姬们涌入殿内，大臣们重新落座，而刚才还花容失色的女眷们——注意力全移到了我一左一右两个人中翘楚上。

　　“擒拿段氏逆贼本因是天凌家事，太子殿下能不吝相帮，凌谦代表天凌，拜谢殿下大义！”凌大哥说着起身向离戈深深一拜，复又说道：“两国素来交好，唯有延州辖地的归属问题久拖不决。天凌为报晋谅此番相助之谊，愿意自退三十里，再行相商延州划属。”

　　我穿越到这世界年数不短，可是之前的活动范围都在如今已划入晋谅的轩楚，对于凌大哥口里的延州全无概念，只听得离戈和凌大哥两人谈得热络，好像是商定好过几个月两国一起亲赴延州实地解决边界划分问题，之后把酒言欢，做一对友好睦邻。

　　我听他俩貌合神离地聊着，眼见台下精心打扮的各家闺秀们在看清龙章凤姿的两人视满园春色如无物反而专心致志于政治谈判的残酷现实后，一个个难掩失望之色地埋头品菜，心中很不厚道地生出一丝快感来。倒只有那个荀若茜锲而不舍，目光落在离戈搂在我腰际跟宣布主权似的大手上，秀眉微蹙。我略现恼意地想把他的手推开，他依然面不改色地和凌大哥说着国家大事，那只狼爪却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如此公私不分，实在是反常。正巧芷虹也抬头看我，我冲她苦笑了下，却不见她回应，而是定定地看着聊的正欢的两人，若有所思。

　　我想起来，这似乎是邺梁别后，她和凌大哥第一次见面。

　　当年芷虹姐的大胆火辣仍令我记忆犹新，后来她进了宫，凌大哥回了天凌，一别两载，此刻重见，偏又不能上前道一声好，光是想着，就让我百感交集。

　　“语儿，我能为你报仇了！”离戈不知说了什么，等我回神时只听进这么一句，一脸懵懂地对他眨了眨眼睛，表明刚才正神游天外的自己完全没有领会精神。

　　他异常亲昵地刮了下我的鼻子，凑近说道：“凌大人给晋谅送来份豪礼——从冀城只身逃往天凌的离放。”

　　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亲密的举动令我冷汗淋淋之际只机械性地吐出了一个“噢”字，总觉得他今晚从某一刻起，仿佛是跟谁扛上了一般，故意变着法儿占我便宜。

　　这种暴发户搂着小蜜谈生意的行径显然也让凌大哥颇为意外，他愣了半天才缓过神，语气不知是悲是喜：“太子殿下和太子妃，真是情深意笃。”

　　“咳咳咳……”我一口气没提上来，呛了一大口茶。

　　离戈抚上我后背替我顺气，一手轻柔地替我拭去唇畔茶渍，专注地望着我，唇畔的笑容半是宠溺半是挑衅：“语儿与凌大人也是旧识，她总是这般不知照顾自己，让人操心。”

　　我边咳边翻白眼，瞄见还在对我怒目而视的荀若茜，发间莫名朱钗微晃，满杯的美酒早就洒了一桌。

　　凌大哥看我，嘴角噙着端和安宁的笑意，目光却深沉似水：“是啊，让人操碎了心。”

　　我心道他定是在影射严墨与我的事，便对凌大哥微微一笑，一语双关道：“语儿我今后一定知进退，懂礼数，不给人添麻烦。”

　　离戈从身后伸出两只狼爪圈住我的腰，几乎是把我整个抱在他怀里，嬉笑道：“那本王岂不是下半生都福泽延绵了？”

　　天呐饶了我吧！现在别说是荀若茜正向我投以眼刀，就是其他那些原本埋头吃饭的各家闺秀们，也都纷纷抬头朝我侧目了。我讪讪地笑着，拼命从离戈怀里扭开，随便找了个借口，从那如坐针毡的夜宴大殿里逃了出来。

　　金秋的晚风习习，吹得我不停地打着寒战，果然是被刚才离戈一反常态的亲昵举动给冷到了。我抖擞了下精神，走向殿外的一处僻静花园——方才落荒而逃时碰到个宫女，捎话说芷虹姐有事要与我在那相谈。

　　十有八九是凌大哥的事儿！

　　花园里有太湖石堆成的假山一座，怪石嶙峋，石洞幽幽，月夜清辉下添了几分诡异的惨白。好在满园的桂花树开得正盛，浓郁又清甜的香气扑鼻而来，令人不觉心旷神怡。我在一株桂花树下左等右等，没瞧见芷虹的身影，倒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踏着月华走来，待行至我面前，两人都不由一怔，异口同声道：“怎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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