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二日睁开眼睛,严墨早已不见了踪影,床头一只乌黑油亮眨着滴溜溜一双小眼睛的羽鸽,正趾高气昂地来回巡视外加不时打量一番睡眼惺忪的我,我一把抓住它,摸索出了绑在它腿上的信筒。
“果断地吃下十八大寿的晚宴,闹心。”
居然给我出字谜?
我又仔细查看了纸条,除了这几个苍劲有力而不知所云的大字外,在角落处还有一行蝇头小字:“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我莞尔一笑,又看了看那只正啄着一盘糕点的小黑鸽,决定以“墨墨”命名我们的小青鸟。
“墨墨,你吃饱了,就替我飞出这宫里,快快到他身边去哦!”我把写着回信内容的纸条塞回信筒里,理了理墨墨乌黑的羽毛,哼着小曲儿,捧着它到了窗前。
让我心情愉快的是严墨带来的另一个好消息:他派人从冀城趁乱救回了师傅,有神医凌谦大哥在,师傅起死回生,安心养病。我虽对其中的曲折仍有些疑惑不解,但师傅重生的喜悦充斥了我的脑海,堵在心头半个多月的大石头就这么轻巧地被挪开,连带对离戈的恨意也少了一分。推开窗户,天空一片湛蓝,又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
身后传来垂帘卷动、珠玉簌簌之声,我脸上笑容不减,悄悄将墨墨腿上的信筒褪进衣袖,轻轻挠着它警觉地四下转动的小脖子,故作惊喜地边回头边道:“一早起来就见到这小家伙在我床头蹦跶,你快来看看,落……”保持着“霞”字的口型,我用僵在脸上的笑容和睁大的双眼恰到好处地传递了三分无措七分意外的神情,而他下一步的动作,倒让我真的意外无措起来。
“你是在叫落霞,还是在叫阿落?”他两手自我左右分别撑住书案,正好把抱着墨墨的我圈箍在当中,贴着我的耳侧低喃这话的时候,温热的气息一下一下地撩拨着我的脸颊,我不自在地偏过头,他亮黄色的绛纱袍因照进屋内的阳光明晃晃地刺眼,衣上沾着自早朝金殿带来的龙涎香味,萦绕在他环住我的一方小小空间里,暗香浮动,却令我不禁蹙眉。
墨墨在我怀里咕咕了几声,不安地挣扎扭动着,我腾出一手抵住他胸膛,和墨墨一样把头向外探出去:“透不过气来了。”
他朗声大笑,捞过我手中的墨墨随手甩出窗外,不等我从他臂弯里逃出就把我按进他怀里:“那现在有没有透过气来?若还是透不过气,我渡几口气给你如何?”
我忙不迭开口:“承蒙太子殿下照拂,呼吸顺畅,顺畅得很!”
他笑得更加肆意:“今日怎么这么踏实安分?可是想通了?”
我敛去笑容,徒劳地挣扎几番,还是悠悠叹了口气:“是啊,想通了,你满腔雄心壮志,日后御四极、扫六合,自然要有无数个冀城之役成就你的千古帝业,况且师傅之死也不能全数怪罪于你。我之前,确实是钻牛角尖了。”
离戈支起我埋在他胸前的脸蛋,灼热的目光与我对视:“语儿当真如此作想?”
“那日你奋不顾身从离放手中救下我后,一直没有机会谢你的救命之恩,前些天心血来潮,见你留在这儿的锻袍袖口磨了,便想着在衣领袖口上绣上些纹饰,给你的时候把刚才这番话一并说清楚。不想还没完成,倒被你先知道了,落霞这丫头,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该罚!”
落霞告诉我,前些天一时手痒,拿了离戈的衣服来练练绣艺,昨晚急中生智,就把这衣服顶了出去,倒让我圆了这套谎话。
离戈火热的大手抚上我的后背,灼得我用谎言构筑的心脏跳的更快:“还得多谢了她,该赏!”他把我搂得更紧,声音低沉而魅惑,“我就知道,你心里不是全然无我。”
我避开他流光溢彩的眸子,冷言道:“我只是不喜欠人人情,也不喜做没有胜算的抵抗,这和我心里是不是有你,没有关系。”
他圈住我身子的双臂微微一僵,又箍得更紧,粲然生辉的双眸深处,多了几分阴霾:“你还是忘不了他。”
我抬头,与他坦然相对:“我会记着自己的身份,试着忘记该忘记的,在那一天之前,请你不要逼我。”
太阳已越过了宫中最高的宫殿的明黄角檐,一根根明亮的光束从窗棂的缝隙中射下来,细小的尘埃轻盈跃动其中,浮动的光影倾洒在四目相对的我们脸上、肩头、衣袖间,与还缭绕在鼻端的龙涎香味一起,将这屋内的时间凝滞住。
离戈沐浴在阳光中的脸庞勾起一道好看的弧度:“好!”他潇洒地松开双手,旋身坐下,“那我便等着那一天!”
我亦回笑,瞥见不知何时回到窗台,正歪着小脑袋,用乌玉般的小眼睛打量着我们的墨墨,再次伸手抓住它,献宝似地捧在手里,对着离戈笑得更加天真娇俏:“我想养鸽子,很多很多,一大家子的鸽子!”
离戈见我突然笑得如此灿烂,不禁呼吸一滞,半天才回问:“养这东西做什么?”
我逗弄着怀里的墨墨,脸上笑意不减,声音却带上几分怅然:“因为,它们轻轻一扇翅膀,就能轻而易举地飞过这红墙碧瓦,而我再怎么拼命地奔跑,仍然跑不出这宫里的廊腰缦回,玉殿琼楼九重高台,我总是不辨来路,不识归途。”
闻言,离戈非但没有沉下脸色,反而抿了抿唇角:“我们倒是心意相通,今日正想给你件东西,”他掏出一枚令牌,塞到我掌心,又拢起我的手掌,整个覆在他的大手中,“你想去什么地方,拿着这块牌子,没人会拦你。这小东西既然与你有缘,就尽管养着,只是下一次,别再这么拐弯抹角地说我禁锢着你了。”
这份大礼倒真的是额外所得,我真心实意地向离戈道谢,他心情无比舒畅地看着我用下早餐,还跟着吃了几口,方津津有味地离开,临走才道出他今日过来的真正目的:本月十八晚上,他要夜宴天凌来使,让我也要履行册封太子妃的义务,一同出席。
原来严墨信里的“十八大寿”,是这样作解。
那么“闹心”呢?是这宴席上会有变数吗?
一切有他,如今离戈又对我放松了警惕,我何妨以静制动,坐观其变?
所以我暂且把夜宴之事放在一边,揣着离戈给我的令牌拜访进宫当日冲撞了马车的那个疯了的宫妃。赵公公告诉我,那座带锁的院子虽不至于是宫内禁地,却也是人烟稀少的所在,宫闱旧事,胆子再大的宫人也不敢胡乱嚼舌根。我换了宫女打扮,抛出金光闪闪的令牌,看着守卫的侍卫哈腰开门,踱着方字步迈进院子。
既然师傅还活着,有些事情,我还是应该力所能及地替他打听一下。
正打扫庭院的老嬷嬷一脸提防地盯视我,我笑得异常诚恳:“我叫连辰语,是来找静妃娘娘的,”见她仍不为所动地握紧手里的扫把蓄势待发,又苦笑了下,“她的儿子硬是抢了我做他的妃子,我有苦说不出,来和当年与我同病相怜的未来婆婆说说心里话,也不行么?”
静妃娘娘原是一个小小的宫女,被皇上临幸后封为才人,后来诞下皇长子离戈,才封了静嫔,四年前离戈平藩王之乱有功,赐封亲王时,才连带晋了静嫔后妃的位分。
至于这静妃娘娘疯癫的原因,赵公公讳莫如深,只是告诉我,平日里静妃娘娘还是人如其名,安安分分的,疯癫之症也久未发作,那日许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会如此失态。
这冷宫人迹罕至,静妃娘娘平日吃斋念佛,不问宫外世事,一双看尽沧桑的眸子,只有在我提到离戈时才会掀起偶尔的波澜,一个本是如花般美好的女子在宫里过着白天连着黑夜,望不到边际的日子,独自开,独自败,花落人亡两不知,难怪她整日静坐花间,只影神伤。
静妃娘娘应该是有些喜欢我的,她常常牵着我的手絮絮说道:“我儿能娶到语儿这样的妙人,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有时又皱着眉头断断续续地感慨:“难为你和我当年一样,被他爷俩逼进宫来,孽缘,孽缘呐!”说着说着,又念起了不知何人的名字,默默垂泪。
我看得心酸,初来时打听连翩姑姑下落的目的早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是与她对坐聊天,希望她能早日看开那些过往,活着,才有希望。
告别静妃,我颇有些惆怅地缓缓而归,行至半路,正赶上吏部尚书荀大人家的几顶轿子逶迤出宫,我学着宫女的样子低眉顺目地让至一边,后面那顶略小的轿子经过身边时,跟在轿子边上的一个婢女看了我几眼,和轿中人说了些什么,那顶坐着女眷的轿子就停了下来。
我凝神细听,那婢女对着轿子里邀功似地说道:“小姐,这个宫女的衣服我认得,肯定是在太子东宫当差的没错!不妨问问她太子殿下的消息,也好准备过几日……”
我埋头寻思着,这个轿子里坐着的,十有八九该是那个闺名远播的尚书千金。芷虹曾幸灾乐祸地向我介绍过晋谅百官各家尚未出阁的大家闺秀,说着她们是如何明里暗里较劲,为了太子娶正妃时附带的那一个两个良媛良娣的名分,使出浑身解数斗法。我当时听了还一笑置之,没想到这么快,就碰上了这群莺莺燕燕中的领衔人物,闺名像是叫……若茜?
那婢女把我叫到跟前,从离戈这两天的行踪问到他平日里的喜好,我实在是不高兴胡诌,抬头摊了双手道:“奴婢不是分在殿下身边伺候的,不十分清楚。”
那婢女见我抬头,正盯着我的眉眼发愣,轿中已有一清冷女声带着几分疏离地传入我耳中:“那你可是伺候新册封的太子妃的?”
自己伺候自己?趁着我不置可否的当儿,轿外的婢女忽然讥诮道:“连一个宫女都长得这么媚人,想来那个连辰语,更是狐狸精投胎。”
媚人?我如此根正苗红的大好青年,竟要被扣上这样的帽子?
我挺直了腰杆,看似随意地打理了下衣服,颇为轻松地开口:“真不好意思,我就是你们口中说的那个狐狸精。”
话音刚落,暗中护卫我的几个太子亲卫如从天而降般聚拢在我身前,无声地证明着我的身份。
那婢女掩口低呼,后悔不迭地向我行礼;而那坐在轿中的尚书千金大概是燃起了莫大的斗志,伸出一截藕臂掀帘而出,像是从画中走出的美人,袅袅婷婷立于我身前。
她粉衣素裙,清雅淡然,整个人裹在一袭紫色披风里,领端镶了雪白的狐皮,愈发衬得她肤如白雪,乌黑的头发盘成流水髻,一只红珊瑚色的簪花恰到好处地点缀其中,显出别样风韵。而那眉如墨画,唇若桃花,顾盼之间一双剪水秋瞳潋滟出盈盈水波,倒有些烟视媚行,扶风弱柳的味道。可惜眉梢微挑,一双本应澄澈的美目融进了几分幽怨,整个人便多了份与她纤妍气质不符的戒备与疏离。
我这么大刺刺地欣赏美人,美人也上上下下对我一番审视,颇为镇静地与我行礼,貌似诚恳地夸赞道:“连小姐果然是出落得如人间仙子一般,如此姿容艳绝,难怪能得太子殿下青眼相顾,这般福气,我们这些蒲柳之姿,是怎么都比不上的。”
好大的酸味!果然是个有文化的醋坛子,拐着弯骂我以色侍人?
我极其难得地装了回优雅的淑女,柔柔应道:“自爱者爱人,人亦爱之;自怨者怨人,人亦怨之。荀若茜小姐是尚书千金,大气无华非那些庸脂俗粉可比,想来定然也是自尊自爱之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荀若茜脸上的恼意一闪而过,回我以无懈可击的笑容:“连小姐玲珑剔透,不愧是定国公的女儿,若日后寻得机会,若茜定要讨教一二,互相切磋一下文理诗画,一定能添得不少趣致。”
我和她虚以委蛇了几句,挑得她脸上的笑意再也挂不住,攥紧了手里的帕子与我道别后翩然而去。从静妃那儿出来后我本就心情不佳,此刻更是没了兴致,径直回了东宫,晚膳时被离戈知道我常去陪他母妃,他立刻凑上前来占我便宜地搂我在怀,长了胡茬的下巴磕得我头皮发麻,“母妃对我向来寡淡,对你倒是另眼相待,你说,这是不是命中注定,你该嫁给我?”
“嫁给三宫六院的皇帝,和你母妃一样孤独终老?”
离戈不假多虑地接口道:“西苑的那些侍妾,我会把她们送走,有你在,还有谁能入我的眼?”
“皇上已经御写了禅位诏书,你行了登基大礼后,不开后宫,不纳新妃,怎么平衡这朝堂上的明波暗涌?怎么牵制这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
这一回,离戈倒是思忖良久才开口:“后宫倾轧,你果然是看得通透。那些百官挤破头把自家女儿送进宫里,我只好勉为其难收下当做宫里的摆设,总不能拂了大臣们机关算尽的好意吧。”
我斜挑了一边眉毛看他:“广纳新妃不雨露均施,你难道想把我推到风口浪尖,背上椒房独宠的黑锅?这可不行!我苦心经营了十多年的好名声,可不要毁在这莫名其妙的悍妒上!”
“那不如,我今晚就让你坐实了这椒房独宠的名声,怎么样?”他蛊惑地呵气在我耳侧,趁机啃了一口,不安分地游走在我后背的大手已经开始向胸前转移。
我吓得脸都白了:“你答应过不逼我的!”
他大笑着把我放开:“不逼你,反正和你洞房花烛的那天,也不远了。”
我被离戈临走时不怀好意的笑容彻底吓住,一连几天尽可能地躲着这个不知何时再次狼性大发的家伙,转眼就到了十八日,我避无可避,盛装繁服地逶迤行至夜宴的宫殿外,没见到离戈,倒先碰上了显然是精心打扮了一番的荀若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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