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怎么是你?”
我和凌大哥四目相对,同时蹙眉。
“有一个小太监给我递来纸条说是故人相邀一叙。”
“有一个宫女告诉我芷虹姐在这儿找我有事相商。”
我和凌谦大哥又是异口同声,随后再次对视,都从彼此目光中读出一丝蹊跷与诡异。
风吹树叶一阵簌簌作响,婆娑的树影摇曳传来生人的气味,我不及多想,拽着凌大哥闪身躲进假山下的石洞里,动作太过猛烈,我狠狠撞上了凌大哥的胸膛,才退开,后脑又磕上了身后突兀的石块,疼得龇牙咧嘴的同时发现,这个石洞看着幽深实则狭小异常,两人挤在其中根本无法隔开距离,我和凌大哥现在,差不多是刚好面对面拥抱的姿势,他身上的热度正源源不断地透过相贴的衣料传递过来,让刚才还泛着寒意的我现在连脸都烫起来。
我因被头后的石块顶着,不得不保持前倾的姿势,又够不到凌大哥身后的石壁借力,时间一长重心偏移,我红着脸对凌大哥做了个“抱歉”的口型,让本就应环境所迫和凌大哥虚接触的脑袋直接靠上了他的胸膛。
紧贴着我的身体微微一僵,耳畔原本规律的心跳声似乎先是慢了几拍,又更加快速地跃动了起来,一个温热的手掌抚上我后脑撞疼的位置,打圈轻揉着,胸腔里刚刚震动出一个音符,就被我眼疾手快地堵上他的嘴巴——刚才显然是有人故意让我们同聚此地,此刻的来人又敌友未辨,怎能轻易暴露我们的存在!
透过假石间的小孔,我看见远处月华倾洒的青砖地面上投下两个略有些扭曲的身影,女子的身材玲珑有致,想来十分年轻;而一旁侧跪的男子虎背熊腰,似乎蒙头覆面。
那女子沉声开口:“准备好了?”
“园内八名死士全部到位,火药也在入口处尽数埋伏好,只等离戈入瓮。”
“很好,我已经设计将他骗来,若能一举成事,我要那离戈血祭父王。”
“老王爷泉下有知,也定会为郡主的忍辱负重欣慰不已。”
这对话既轻且远,全仰赖我的凝心诀才能听得一字不差,凌大哥一无所知,眼见我脸色越来越凝重,自然也知事态严重,我正思考该怎样让凌大哥知道发生的事,那个男子忽然狐疑道:“假山那边似有动静,属下派人前去查看。”
我心道不妙,却又听那年轻女子阻止道:“离戈极为机警,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令他有所察觉,他已经靠近过来,不要横生枝节坏了大事。”
我一口气没来得及吁出,就听见有人点了自己的名:
“语儿,你让人把我叫来此处,自己怎么躲起来了?”离戈的声音难得的轻松柔和,如山涧幽泉,带着一丝喜悦的试探泠泠入耳。听起来,倒像是春日踏青郊外的世家子弟向身旁佳人倾吐的呢哝情话。
我尴尬地和凌大哥对视一眼,他面沉似水,莹然的双眸泛出我一时参不透的复杂波漪。
离戈的惬意的脚步声渐渐近了,我清晰地听到埋伏在园中的刺客们握紧手中兵器的指节咯楞声,那种预见到有人即将在眼前命悬一线的感觉像一只疯狂的野猫拼命撕挠着我,我向凌大哥投去哀求的目光,他眸色沉重地凝望我,虽只一瞬,心过千念。
虽然近一年不曾相见,虽然到现在我们还未来得及说上一句正话,但我相信,凌大哥一定明白我的心思。
果然,他终是撇开头去,缓缓垂下撑在洞口拦住我出路的长臂,用口型叮嘱我小心。
隔着嶙峋的假石,隐约可见紫袍金冠的离戈踏月而来的挺拔身影,一抹浅笑浮在他唇畔,状似轻松地翻查着左右花草。眼见离戈全无察觉地越行越近,那领头刺客已经抬起右臂,随时准备一挥而下。
我感激地望了凌大哥一眼,深吸一口气,泻下头上玉簪,褪去半边衣衫,瞅准时机和方向,施展轻功掠身而出,借着夜色的掩护和我已出神入化的斑斓蝶踪,我瞬间抵达领头刺客藏身处,使出全身气力飞扑在那领头的刺客身上,死死抱住他一同翻滚而出。
那刺客首领本欲挥手发令,被我冷不防偷袭,只愣神片刻,立即从腋下探出刀锋刺来,我双手紧扣住他虎背熊腰,不避不躲,反而使出吃奶的力气扯开嗓子死命地鬼哭狼嚎道:“救命——”
这凄厉的喊声如一道惊雷划破夜空,惊动远处巡逻的宫内侍卫,更惊动了本悠闲散步的离戈。他立刻足尖点地施展轻功飞身袭来,刚巧没有踩到花园入口的火药机关,一时间四下嘈杂声起,似有大批人马自四面八方急急向此处奔袭而来。
而离戈远远赶来时,看到的就是罗衫半解、青丝如瀑的我香肩半露地和一个粗壮男子翻滚在一处的火爆镜头,他大吼一声“语儿”,就要上前来撕碎正压在我身上的领头刺客。
此时宫内侍卫尚未赶到,埋伏在园内的其他刺客欲作殊死一搏,一哄而上把几乎目眦欲裂的离戈团团围住,离戈大力挥掌劈开身侧一截手腕粗的斜枝,错手操起便与刺客厮杀在一处。他如嗜血浴火的战神疯狂地攻向众人,眼中寒芒如利刃刺透众人脊梁,这般遇神杀神,遇佛斩佛的架势,让功夫不低的一众刺客明明把他困守在阵中,却仿佛根本无从下手,徒有招架之力。
“贱人!坏我好事!”领头刺客露在面罩外的目染血丝,一手把我打翻在地,甩开我就欲加入其它刺客对离戈的围杀。我眼疾手快、再次奋力跃身缠住他,他怒极,挥舞手刀向我胡乱砍来,我忍住伤痛滚至一侧,丹田凝聚一口真气,奋力挺身而起,向后噔噔噔连退数步,避开他夺命符般的挥砍。正躲闪间,宫内侍卫已如潮水般涌入园内,只听“轰隆隆”一声巨响,花园入口处扬起漫天石雾,一时间草木横飞,碎石四溅,前排的几名侍卫被炸落八方,最惨不忍睹的几人已然手足皆断,挂在树顶石端挣扎而亡。
如此惨象大大刺激了幸存的侍卫,势力悬殊的两队人马立刻在场内杀红了眼。领头刺客眼见大势已去,转而一跃上前欲挟持我逃遁,我拼出最后一丝力气掠身躲至众侍卫的人墙后,靠在一棵树上捂住腰腹上不知何处的伤口喘息着,渐渐体力不支,软软贴着树干滑下。
还没滑到地面,就被焦急而来的离戈猛得擒力扶住。
“他们……要……杀……你。”
“我知道,我知道,他们都死了,没事了!”
“你……没死……就……好……”
“语儿,你别睡!御医呢?都死到哪里去了!”
离戈慌忙拦腰抱着我一路疾行,宫灯楼阁、石径草木都在我身后隐去,他一路跑一路狂吼,前后左右到处都是乱作一团的脚步声,惊慌失措的应诺声,仿佛整座皇宫的宫人都被他使唤起来。
他惊惶欲狂的脸庞随着绰绰掠过的景物一起朦胧起来,我一眨眼,眼前竟是一片绚烂,橘黄色的宫灯映出严墨浅浅而笑的脸庞,我伸出手递上他的脸颊,盈盈回笑道:“好,我不睡!”
余音未歇,我便脑袋一歪,睡倒在紧抱我之人的臂弯里。
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再次醒来的时候,侧身倒在我睡榻边的离戈因我轻微的动作瞬间惊醒,布满血丝的双眼立刻蒙上狂喜的水雾。
“语儿,你没有离开我!”
我被紧紧搂住我的离戈压得透不过气,猛咳了一阵,他松开怀抱转而让我靠在他身上,提声向外间吩咐:“快去请凌大人为语儿诊脉!”
凌大哥不知在哪里候着,竟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已赶至屋内,他有些意外地见我几乎整个倚靠在离戈身上,眼波微动几丝涟漪,转而向离戈行礼,再抬头时,眼中已是暖阳春风般的笑意。
“那刺客的手刀啐了南林藩地独产的剧毒,御医束手无策,幸亏凌大人妙手回春,才将语儿你从鬼门关救回,神医传人,果然名不虚传!”
“太子殿下过奖了,不过是凌谦恰巧知晓此毒解法,更是语……更是太子妃吉人天相,当真应了命格不凡的预言。”
凌大哥端定宁和的面庞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我信赖地伸出手臂让他搭脉。见他微蹙的眉头一点一点舒展开,我身后的离戈倒先于我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看来,我的伤是真的没有大碍了。
我身上皮肉擦伤的地方不少,不过都是小伤,比较性命攸关的是在侧腹部中了那领头刺客不算太浅的一刀,好在如今毒素一除也就和普通刀伤没有多大区别,我本该修养几日就能下床走动,离戈却硬是把我按在床上整整十天才准我在屋内活动。我身脱力乏无意和他多争,他便蹬鼻子上脸几乎把整个家当都挪到了我住的殿内,不到晚上绝对不走,到了晚上……也很难赶走。
你这样天天盯着我,我怎么和凌大哥互通情报,严墨怎么溜过来看我?
幸而还有每天早朝的时刻,我见缝插针地取下墨墨带来的纸条阅览,看到一条振奋人心的消息:严墨说,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光明正大地与我相见。
我百思不得其解:凌谦因为要替我诊脉仍在宫中做客,他与离戈闲聊时始终坚称,他们的皇子齐沫言尚在天凌宫中养病,更冠冕堂皇地宣布,齐大皇子要在我和离戈大婚时亲自前来晋谅贺喜。而离戈因我受伤将婚期一再延后,严墨他,到底准备用怎样正大光明的法子,在离戈的眼皮底下与我相见?
这还是第一次,我猜不透严墨要干什么。
是不是说明,他越发长进了呢?
我很想欣慰地大笑:帝王之心不可测,他终于渐渐有了帝王之势,能和离戈一较高下了。
离戈……
我转而烦闷地挠了把头发,三千烦恼丝,根根纠结意。
我养伤时离戈的第一要务自然是彻查当日刺客的来历。那群刺客全部当场饮毒自尽,但是我的刀伤却让他们留下了蛛丝马迹。毒药是南林藩地的特产,离戈四年前平藩王内乱,亲自将叛乱的南林藩王斩落马下,此次行刺离戈之人,极有可能是当年的漏网之鱼。
我听离戈说完,想起那天刺客间的对话,便道:“那群刺客确实对一名年轻女子以‘郡主’相称,不知是不是那个被你砍了的藩王之女?”
“我当年只注意剿灭那个藩王的男嗣,未曾注意他有否女儿逃脱。”他沉吟片刻道,“如此说来,此女子当日应当是混入宫宴内伺机行事。夜宴女眷众多,她就算是扮作无足轻重的丫鬟婢女,来历也是一查可知。”
我点头,却听离戈又道:“语儿当日,怎会出现在园内?”
我虽心惊,面上还是神色如常,搬出早已酝酿好的说辞应对:自己当晚信步游走至那花园处,意外听见刺客间对话,情势急迫,来不及通知他人,只能尽量拖住刺客,为他寻一线生机。
当日凌大哥趁乱已安然脱身,我和凌大哥莫名被人设计相见之事,便决不能让离戈知道。否则挑起离戈的怒气,反倒遂了那暗放冷箭者的意。
离戈信了,他情难自抑地拥我于前,欣慰道:“我今日方知,古人云‘有妻若此,夫复何求’,是如何精辟有理。”
妻?
妻……
我能回答他的,只有深深的沉默。
离戈雷厉风行地传令当日赴宴的群臣上交入宫女眷名单,丫鬟婢女更要提供详细的身份籍贯来历,如此声势浩大的彻查,几日内就有了不少看似蹊跷的女眷需要彻查。他虽雄心勃勃,我却隐隐觉得,当日的乱局,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离戈说当日夜宴,有宫女以我的名义传话于他,让他单身独赴那个小园,我有“惊喜”送上,他以为是我回心转意,自是欣然赴约。待行至半路又有一名宫女再次传来同样的话语,他心想许是我催促于他,更是快步前来。不想,结果竟是差点落入刺客圈套。
前后传话给离戈的两名宫女,应该是出自两拨人马。一拨自然是与那些刺客有关;另一拨,应该是与对我和凌大哥传话的那两人属于一伙。前者在那晚已经浮出水面,而后者,却仍然隐在暗处。
这幕后黑手用计先将我和凌大哥骗至一处,深夜无人,孤男寡女瓜田李下,让我的“未婚夫”离戈捉奸当场,我这册封了的太子妃自然要落下不守德的罪名。
这招捉奸之计,实在是——烂透了的后宫戏码。
但若是这个幕后黑手本意并不是栽赃于我,而是嫁祸于有着天凌使臣身份的凌大哥呢?
此人的意图,岂不是意在挑起两国争端?
是谁在唯恐天下不乱?
此人知道芷虹姐是我闺中好友,知道我与凌大哥曾是旧识,更提前知道凌大哥会出现在夜宴之上,谁会那么神通广大?
我揉了揉太阳穴,起身踱至窗前,窗外清风徐来,桂花香气扑鼻而至,我的眼前如缤纷旋落地面的花瓣一样,轮流转过数个或熟稔或生疏的身影。秋日正盛,我却不禁裹紧身上轻裘:什么时候开始,我竟要怀疑起身边人来了?
身上陡然一暖,一件狐裘被披到肩上:“落霞到哪儿去了?怎么让你穿着单衣就下床来了?”
我仍然望着窗外,淡淡开口道:“人家是云英未嫁的大闺女,见到你这种登徒浪子,早就绕着走了,哪敢上前伺候?”
“登徒浪子?本王就如此不堪?”
我回身审视他许久,极度恳切地点头。
他哈哈大笑,把刚煮好的汤药递到我面前来。
我推开黑糊糊的药碗,小脸皱成一团:“苦!”
“我以口哺药于你,便不苦了。”离戈脸上笑意愈甚,仰头喝下口汤药,凑近我作势欲上。
我吓得连忙捧起他放在一边的药碗,大义凛然地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喝的渣都不剩一滴,然后拿衣袖随意一抹,给他亮了亮碗底:“喝完了,一点都不苦,真的!”
离戈轻轻摇了摇头,不等我意识到他嘴里还含着口汤药未咽,便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托住脑袋,以吻封缄。
……
“这才叫喝完了。果然不苦,甜得很。”
从那以后,每回婢女端来汤药,我都端出拦我者死的无畏架势,捋袖子一把抢过药碗,酣畅淋漓一口闷。
花白胡子的御医竖起大拇指捋须而笑:太子妃,真能吃苦!
离戈在边上冷脸一“哼”,御医爷爷的白胡须便再也抖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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