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2)

　　他在前来紫霄阁与仲景老人会合的路上，恰逢为我安慰心急如焚的落霞，便一起带了过来。我因别后舍不下父母姐弟，正好由她向家人转告。她因为就此和我分别而嘤嘤啜泣，又絮絮言语盼我能有自己的幸福，我对她安慰叮咛了几句，又把那枚代表着晋谅皇室与我的联系的紫玉从脖子上解下，让她交还到爹爹手中。知我懂我的家人看到这枚紫玉，定能明白我的心意。

　　我们俩的相拥而泣被逃跑心切的仲景老人打断，漫天大火下的紫霄阁门口，落霞手捧紫玉向我凝泪遥望的身影，成了我对她最后的记忆。

　　严墨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我身上，揽过我肩头，让我能靠向他温暖的胸膛：“过了今晚，这里的一切都不再和你有关，从明天起，你姓齐。”

　　我环住他的腰，安心地向他怀里又拱了拱。

　　“今生今世，你都不必再踏足这晋谅皇宫一步，都不必再多见离戈一面。”

　　我的手忽然僵住，今生今世，永不相见……一生一世，再不重逢……

　　“再不走，老头子要急得双脚跳了。”严墨半搂半拽地就要施展轻功带我离开，我的手有些不听使唤地扯住他的衣袖，另一只，莫名攀上栏杆的扶手。

　　我躲开严墨狐疑探究的目光，说道：“佐罗还在马房，如果可能，我想，带它一起走。”

　　严墨有些犹豫：“这一来一去，恐怕要耽误不少时间。”

　　“还记得我们的初见吗？我们以马为媒，这段姻缘少了佐罗那小子见证，岂不遗憾？”

　　严墨因我的话笑了：“好一个以马为媒！看来我是非走这一趟不可了。”他俯身吻了下我的额头，“乖乖在这等着，我去把你的佐罗牵来，咱们一日千里，回天凌去。”

　　严墨矫健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我低头看自己的双手，竟在这冬夜渗出了冷汗。

　　为什么听到那个一生一世，我会犹豫？

　　为什么听到那句再不见面，我会心痛？

　　记得那日金乌坠地，冀城外的悬崖上，他苍白的面容泛着笑意，泛紫的嘴唇吐出喜悦的音符：“你没事。”

　　记得那晚夜宴遇袭，他为救我有如战神附体，紧紧搂我在怀，一遍遍恳求我：“不要睡！”

　　记得那晚月满西楼，东宫的暖阁里，他披衣站在门口，不确定地问我：“我在你心里，中了几棵树？”

　　每多想一次，脚下的步子就沉重一分，我本非绝情绝义之人，却为什么要对他如此残忍？是因为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不要给彼此希望吗？

　　如果他不是雄心勃勃誓要创下万世功业的枭雄，如果他只是那时和我一路同行的阿落……

　　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却独缺一个如果。

　　可是至少，我不应该这么不告而别，不应该再重重地伤他一次。

　　对，我应该再见他一面，至少，应该亲口和他道一声谢谢，说一句再会。

　　纷扬雪花满洒天地，我扶着栏杆，吃力地缓缓步下石阶。

　　身后的殿门却吱呀一声，毫无预兆地被推开了。

　　原来这宫殿本是尚衣署用来存放皇家衣物的偏殿，晋谅的太子和太子妃的大婚衣装，也全都存放于此，为了避光保存那些精美华贵的衣饰，偏殿的窗户全都遮以黑布，是以方才殿中那人手中执了一盏烛台，微弱的烛光却并未从殿内透出来。

　　她从殿门缓缓行至我身前的石阶，手中的如豆烛火早就因寒风熄灭，雪地白光泛上她面容姣好的脸庞，诡异的毫无血色。

　　一抹绮丽的笑意爬上了她的眉梢，漫天飞雪因她这一笑，更为肆虐地乱舞起来。

　　“今日宫中风云变幻，连小姐竟有如此雅兴，深夜赏雪？”眼前的秀美女子又趋近几步，笑意愈甚，“噢，对了，过了今晚，或许我该尊称连小姐一声‘皇后娘娘’？”

　　我心生紧惕，可腿脚不便，只能紧紧扶住身侧栏杆，应道：“比不上荀小姐深夜逗留后宫，为我查看大婚衣装的雅兴。”

　　她站在我上方，居高临下：“原来连小姐也知道，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我，深夜逗留宫内，只为多看一眼那本该不久候披到你身上的嫁衣阿。”

　　一心离开此地的我虽察觉到今晚的荀若茜分外古怪，心思却更多地放在了如何脱身上：“聪慧灵透如荀小姐，想来比我更知道，恰是这风云变幻之际，更应当谨言慎行。我们何不各自归去，自当今晚不曾相见，日后我会说服皇上，让他不再辜负你一份芳心。”

　　“谨言慎行？为何我只听说过，‘富贵险中求’？”她距我近在咫尺，眼睛却越过我看向身后。

　　不等我反应过来，就有两个彪形大汉陡然从不远的廊柱后窜出，一左一右飞身将我擒住。

　　风雪连天，我又因今日的诸多变故早就精疲力竭，加上崴伤的脚难听使唤，竟是没有发现潜藏已久的危险。

　　被压跪在地上的我仰头，看见荀若茜的笑容凝固在唇角，面容扭曲。

　　“这么大的雪，很冷吧？可是你知不知道，我的心比这漫天大雪，更冷上十分？”荀若茜的声音有些飘渺，“我记得那一日太阳很好，暖照大地。那一日太子殿下终于向我走来，却是问我，可愿意为新册封的太子妃作嫁衣！”

　　她俯下身子，几乎是脸贴着脸的面对我，愈加疯狂：“那锦绣华缎多美啊！嫣红的牡丹，是我看见当年躲在高高的楼阁里，眺望鲜衣怒马的平王殿下剿灭南林反贼后凯旋而归时，那铺满了整个京师的花瓣；傲天的凤凰，是我当年暗藏于闺阁，想要在上林节上赠送给平王殿下的锦帕上，那折了翼的翅膀；翻滚的云纹，是我对着西河方向的天空，一遍又一遍地祈祷他治河时平安无虞，那泣了血的残阳！我穷一生之力仰望他，他却连一个眼角的余光都不曾施舍给我！”

　　一滴泪水从她眼角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我的脸上，透心彻骨的冷。她那么辛苦地追寻着离戈的背影，离戈却总是在等我回头，一个情字，道尽心酸。

　　她又忽然笑了，脸上是可怕而狰狞地惨白：“不过很快他就会看到我了，只要……没有你的存在！”

　　小腹上突然钻心噬骨的疼痛，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下移，一柄寒光凌烈的匕首早已没入其中，鲜血汩汩流出，如鲜红的溪流涌向雪白的大地，又立刻被飘扬的雪花覆盖。

　　我竟是不知道，芷虹逼我吞下的的封住轻功药丸，竟也一并封住了我原本敏锐的感官。

　　“凭什么要我为你做嫁衣裳？那珠翠凤冠、层层朝服，都是我一针一线缝的，本就该是我的，我的！”荀若茜抽出匕首，血珠串在利刃上，一滴一滴在雪地绽开，“真是天助我也，我本在殿内查看陛下大婚的衣装，却发现你自投罗网而来，要怪，就怪你的情郎带你带错了地方！”

　　意识随着血液一起流出了身体，我强打精神，人却已经几乎是匍匐在了地上。喉头干得发烫，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头顶上的人影，渐渐模糊。

　　“小姐，远处有人向这边来了……”眼皮越来越重，耳畔的声音，也恍惚似梦。

　　“不要让她这么快死，立刻把她送出宫去，连夜离开京师，送到狼群出没的莽山上，她不是美若天仙么，我要让她被那饥饿的狼群，一寸一寸的鲸吞蚕食，丑陋不堪的下地府，下辈子再不能媚惑人心！”

　　是谁驾着马车疾驰而出？哪扇宫门开了又合上？谁把谁隔在了天涯的两边？

　　那是谁的马蹄在身后笃笃响起？谁的低呼声声啼血？佐罗啊，你为何不跑得快些，跑过了这一道宫门，我们就能重逢了啊……

　　明明，就只差了一道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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