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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解语非花 暮雨歇 5188 2021-04-02 20:18

  第60章

  像是做了一个长长久久的梦,梦里白云苍狗,无数人影绰绰掠过,却全都如轻烟般飘散无形,几番沧海桑田,仿佛历经千般悲喜,却终归于尘土,大白天下。

  我睁开双眼,如初生的儿童,重新认识这光怪陆离的世界。

  一个身材略现臃肿的中年妇人正端着药碗,向我投以慈祥而欣慰的微笑。

  妇人本是天凌人,亡夫姓苏,为了给远嫁的女儿奔丧,千里迢迢来了晋谅,白发人送黑发人之后,苏大娘在归途上看到了一架摔得支离破碎的马车,马车的边上,躺着满身伤痕面目难辨的我。

  那段路上盗匪横行,我褴褛的衣着依稀可辨华贵的本貌,想来应是逃命时慌不择路,从崖上坠了下来。

  身上的摔伤并无大碍,但是小腹有一处极深的刀伤,失血不少,苏大娘耽搁了归途,在一间客栈租下房间,请来大夫诊治多日,终于把我救了过来。

  捧着苏大娘煨了多时的汤药,药碗中的袅袅热气熏得我眼睛泛酸。我在床上就要给苏大娘磕头感谢此等救命大恩,却牵动伤处,痛到钻心。苏大娘急忙扶了我躺好,嘴上说着“不妨事不妨事”,又利落地在我身后塞上几个靠垫,等彼此都安顿好了,她又问道:“失踪那么多日子,家里人定是要急坏了。姑娘叫啥名字,家住何处?我想法子替你捎信去。”

  这是个再正常不过的问题。

  可问题在于,此刻的我不是正常人。

  我抓耳挠腮多时,不可谓不殚精竭虑,无奈脑中仍白茫茫一片,只得鼓起勇气,纯真地傻笑:“我不记得了。”

  苏大娘的笑容僵在脸上,看我全无半点玩笑样,摸着我的头发叹了口气:“这孩子,可怜见的!”

  那么一声叹息之后,我伟大而光荣地继承了苏大娘那位不幸早亡的女儿的名字——苏翡。苏大娘,现在是我的干娘了,她菩萨心肠,等我修养几日能下床行走了,就带着我一同回到她在天凌的家里。她才经历了丧女之痛,我又前尘尽忘,孤儿寡女,恰好相依为命。

  在度过了最初的适应期后,我很快习惯了同干娘相伴的农家乡野山村生活:每天在公鸡打鸣之后起床开灶,下田种地;在母鸡下蛋之后喂鸡掏蛋,拾缀晚饭;晚上就着忽明忽暗的蜡烛缝衣纳鞋,聊天唠嗑,日子充实得我都没时间考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这样的终极哲学命题。

  干娘待我这个不是亲生的闺女极好,几乎到了视如己出的地步:吃穿用住一样不少不说,还常常关注我精神情感方面的问题,绝对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两手抓两手硬,那天她纳着纳着鞋底,就没来由地说道:“咱家阿翡看着该有十五六了吧,该找个人家了。”

  说这话的时候屋里的烛火被她的气息吹的东摇西摆,我顿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咽了咽口水就忙着跟娘打哈哈:“干娘是不是讨厌我了?这般急着把女儿推出去?”

  干娘本是个乐观豁达之人,丧女之痛因为有我的承欢膝下,已被她渐渐埋到了内心深处,此刻她听到我的埋怨,乐不可支:“阿翡手脚麻利,心眼又实在,娘喜欢还来不及,怎么会讨厌?”

  眼见干娘忘了这一茬,我偷笑着,扯过绣花针在头皮上抹了抹,刚想继续手里的针线活,就被我娘接下来的话扎到手指头:

  “不过总还是早点寻起来的好,等过些日子村里来了征兵令,壮小伙子们都上了战场,剩下的不是些手残腿瘸的,就是些鳏夫了。”

  我绝地望着食指上那几滴殷红的血珠,陡然生出几分无语凝噎之感。

  没想到干娘竟是如此雷厉风行的高效率,才十来天就找来了媒婆,给我说到了村西头的王二柱家里,按我娘的说法,上回自家闺女就是因为嫁的远了瞧不见管不着才死于非命,这回怎么着都得嫁得近些,好有个照应。王二柱我是见过的,干农活手脚麻利得很,性子也爽快,讲起话来吧啦吧啦的大嗓门,就是身高有点困难,远远估摸着像是和我一般高,另外家里还有常年卧病在床的双亲,连累一个大好青年二十开外了还没处着对象。干娘说到这儿看看我:“娘就是想吧,这样两家都不吃亏,你嫁过去也不至于太受欺负。”

  我知道干娘是在拿我的脸说事了。我坠崖时虽命大,运气却是缺了几分,这张脸可谓破了相,亦或是毁了容:左脸颊上赫然被掀掉了拳头大的一块皮肉,到今日仍未长好,远观犹如带着鬼面胎记;右脸颊则有一道不浅的锐器割裂伤痕,自右眼延伸到嘴角,远观彷佛是半边脸颊被一条细线拎起,眼嘴都有些变形走样,像极了年画上被钟馗道士踩在脚下的青面獠牙的小鬼。

  在溪流浅滩上洗衣濯菜时,那水中倒影常常令我失神:不知道我这张脸,以前是个什么模样。本村的姑娘成亲的早,像我这般年纪的大都许了人家,就连隔壁王大妈家大饼麻子脸塌鼻梁的大丫头,也赶在年前找了村头瘸腿的张大夫成亲。我这鬼面胎的客观条件,确实不该多做妄想。

  可是一想到自己的下半辈子就要这样被盖棺定论,往后的日子村东头挪到了村西头,每天过上伺候两个瘫痪老人的主旋律单调生活,再想到日后生出个儿子叫王小柱,生出个女儿叫王双双,抚额慨叹生活艰辛之余,我不禁与那寒风中的落叶叫着劲儿比赛打摆子。

  今年的冬天特别漫长,所以村后的溪水也特别冰冷,我和干娘一起操持农活,没几个星期就和她一样,一双手长了好几处冻疮,浸在水里,刺骨的冷。这天我正抖抖瑟瑟地蹲在一块大石头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捣着衣衫,冷不防身后一声音量十足的大喊:“媳妇儿!”

  我修为尚浅,定力不足,差点滑进了水里。

  王二柱扛着镰刀提着野菜蹭蹭蹭一路小跑到了我跟前,咧嘴一笑,白亮亮的大门牙让我很有塞一拳头进去的冲动。自从这门亲事被说下,他见我总是格外亲热的一声“媳妇儿!”

  我虽感激他不以貌取人,但对这声“媳妇儿”,实在是忒反感。

  我特地站上一处礁石,挺直了腰杆俯视他:“二柱哥,我家前天的野菜还没吃完,你留着给自己吃吧。”

  王二柱挠头继续笑:“成,我回家把它们腌起来,等你开春嫁过来,屋外窗台下就能堆上好几坛子了,阿翡你可不知道吧,我这腌菜的手艺是祖传的,不是我自夸,村里头没人能赛过我……”

  我抱臂望天,当他是浮云。

  胳膊却忽然被扯住,没等我愤然开口非礼,王二柱已经跟护犊的母马似的挡在我面前,虎视眈眈地盯着前方。

  不知何时,枯败的灌木丛里竟钻出了个人来。

  此人是个年轻的大个子,深眸高鼻,金发碧瞳,衣着不似中原人士,往王二柱面前一站,恰到好处地凸显了后者的渺小。

  但是王二柱毫不畏惧,高举镰刀格在身前,抖落一身铮铮铁骨,满脸警惕道:“你是什么人?”

  大个子连连摆手,满脸诚恳急切,乌拉乌拉说了一大堆话。可惜他口齿甚是不清,连说带比划了半天仍然没有让我们明白,我俩莫名其妙地看他,他越说越急,却越比划越乱,待到最后,他带着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架势,换了种语言噼里啪啦连珠炮似地蹦了一长串话出来。

  没想到这回,我竟是听懂了。

  像是被唤起了沉睡许久的记忆,我对那金发碧眼的大个子露出个再灿烂不过的微笑,自来熟地叫了一声:“Hi!”

  大个子因我这一句“Hi”,眼中生出无限光芒。

  此人名叫乔治,是被西秦国君派来出访中原各国的外交代表团团长。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他的队伍行至我们村子附近时,随团译员的坐骑突然受惊把他摔落在地,又挨了几脚马蹄,此刻性命危在旦夕。乔治只得硬着头皮,单枪匹马寻到最近的村子找人帮忙。

  对我和乔治用一种近乎鸟语的语言谈笑风生,王二柱抱以无限的惊讶和不解。好在他生性淳朴,没有多问便回村子招呼了几个壮丁,一起捋袖子帮忙去了。

  译员被大伙抬进了村子,跟在后面的西秦使团让宁静的山村炸开了锅。张大夫屋外的窗口挤满了从各方涌来的乡里乡亲,以欣赏珍禽猛兽的热情聚众围观这多少年都难见一回的西秦人。

  张大夫瞅了瞅已经出气儿多进气儿少的译员,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马蹄踏坏了译员的肺,山村里缺医少药,等古铜色的太阳缓缓没入地平线的时候,痛苦煎熬了半日的译员终于闭上了眼睛。

  本村的村民帮着乔治把译员入了殓,虽然言语不通,但是几日的相处已经让本村的大多数村民渐渐和诸位西秦同胞坦然相对起来,有一种叫做国际友谊的种子在所有人心中慢慢发芽,而本村的淳朴民风则令乔治众人感怀不已。临走的时候,他特地拎着西秦的独有的特产来到我家里,用他那双碧蓝碧蓝的眼睛深深凝望干娘。

  干娘上一次被年轻帅气的男人如此真挚的凝望还要追溯到很多年前,所以此刻乔治的注目难免令干娘有些不自在的脸红,她躲开乔治热切的目光,偏过头找我做译员:“告诉乔兄弟,不用这么客气,这年头,谁不得互相帮衬着?”

  我挠了挠头,开门见山道:“乔治说,从这去京城还有半个多月的路,他们人生地不熟,多有不便,想让我一路陪着他们过去,当个译员……”

  话音未落,房门就被王二柱大力撞开:“媳妇儿,你过两个月还得和我成亲呢!”

  我忍不住翻白眼。

  干娘的目光在神态各异的我们仨身上几番来回,吩咐乔治和王二柱先离开,拉了我坐下,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阿翡,为娘的本想着你大难不死,既然啥都不记得了,不如趁早找个婆家,安安顺顺的过下半辈子。可是你一看就是落难的大户人家,又能说这一口流利的西秦话,一辈子困在我们这小山坳里,委屈你了。倒不如随着乔兄弟出去历练一番,指不定就能想起什么来,要是能和家人团聚,我这个做干娘的也心安了。”

  我紧紧抱住干娘,眼泪不知怎么就流了下来:“娘,你对阿翡有救命之恩,阿翡此生无以为报!不论这次出去能不能想起前尘往事,日后重回这无叶村时,我仍然是你的阿翡,你永远是我的娘!”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村头的杜鹃还没起床叫唤,乔治就带着他的使团离开了,本村的村民太过淳朴热情,他担心等天大亮了再走的时候,大家伙十八相送耽误出发的时间;更担心,死心眼的王二柱发现我跟进了使团队伍,会冲过来把我拽走。

  朝霞爬上了东边的天空,映在绵延的车队和众人脸上,红扑扑的。

  王二柱爬上了村头的土坡,大嗓门铜锣似地吼着:“媳妇儿!”

  他还是发现了。

  我心中到底过意不去,掀开车帘,朝着正从坡上冲下来的敦实身影挥了挥手。

  马车一转弯上了官衢,疾驰起来。

  王二柱挥着手追在车队后面呼呼地跑着,边跑边可劲地喊。我凝神细听,差点没背过气去。

  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媳妇儿,记得我家里那几口腌菜坛子啊——”

  乔治正坐在我对面,眨着好奇的碧色眼眸问我:“Sophie,你的未婚夫和你说什么?”

  虽然我的脸色阴霾得很,心中却还是不忍的,便又把帘子掀开,望了眼远处那已经融进隐隐青山中的小黑点,看到他身后那个尚在沉睡的无叶村,不知怎的就有些落寞,本是调侃的话,竟没了幽默,只剩黑色:

  “他在说,记得上酸菜。”

  前往天凌京城的定康的路上,乔治一行太过显眼,走到哪里都能引起所有人的注意,我埋首其间,倒反而不易被人察觉相貌奇异。这一路赶得虽急,沿路的风土人情却总能见识到一些,天凌的民风淳朴而直爽,百姓热情好客,商家童叟不欺,我顶着鬼面胎脸向店掌柜投宿的时候,那些高矮胖瘦形色各异的掌柜们多半只是愣了一下,便继续笑脸相迎,绝不露出半分惊惧或鄙夷之色。

  有如此民殷国富、海宴河澄的锦绣江山,我不禁开始遥想,那个乔治此行要拜见的天凌皇帝,是个怎样的人物。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天凌的皇帝,三个月前才刚刚登基。不知是有意无意,他登基的那日,恰是天凌的邻国,晋谅新君登基的一个月后。听说那时晋谅久病的老皇帝突然驾崩,废太子勾结反贼策动宫变,阴谋败露后自焚于皇宫内,还连带烧伤了晋谅新君最宠爱的皇后娘娘。

  我咂咂嘴,皇家的勾心斗角,向来都是这般血腥。

  而天凌的新皇帝也颇有些传奇色彩。民间有传言说,这位新皇帝自幼体弱,朝中大事曾被段丞相尽数掌控,后来不知怎的,当时还是皇子的皇帝用了雷霆手段,果断狠绝地一举扳倒树大根深的段相,一时大快人心。他自登基以来,励精图治,清宁朝序,恭俭有制,隐隐有一代仁君的风范,民间褒奖之声不绝于耳。

  而我们的车队就在沿途百姓“走进新时代”的歌颂声中,驶入了京城定康的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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