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1)

　　他压低声音道：“你若想知道，明晚子时三刻，御花园东南角亭。”又忽而向我身后扫了一眼，眼中闪过一道精光，“记住，只你一人前来，再无旁人。”随即翻身而出，融进沉沉夜色中。

　　我怔忪地站着，也许一瞬，也许很久，直到身后传来熟悉的气息，是年轻的君王环住我的腰，带我入怀。

　　“我找了整座皇宫，却原来你在这里。”他望着满园的花海，笑意盈盈：“这满园花海，本想过几日，待到花期最盛时带你来看的。”

　　不甚清醒的我被他这么一搂反而清醒了，他是皇帝，他念着一个“仙女姐姐”，他们有再多的故事，不是我的。

　　我用力，却推他不开，又不敢和御颜对视，只得埋头道：“皇上的厚爱奴婢心领了，可还请皇上看清楚些，我是苏翡，不是别人的替身——”

　　“替身？”

　　“我其貌不扬，身无长物，可我不需要别人的施舍和怜悯，更不需要躲在别人的影子里过活！”我扬起了轻纱覆面的脸庞，“你以为我卑微，渺小，就没有灵魂，没有一颗心么？你错了！如果上帝……”我顿了一下，“如果玉帝赐给我一点美貌和财富，我会让你同样难以离开我，因为当我们的灵魂穿越坟墓，来到上帝——或者玉帝面前，我们是——唔——”

　　皇上突然俯身，把我扳正了，隔着面纱就狠狠吻了下来。

　　那一晚我睡得极不安稳，半是那个吓破我小胆儿的吻，半是外面嘈杂的喊声，捉拿刺客持续了大半夜，愈发搅的人心烦意乱。早上起身，才推开房门，就见皇上一人站在屋前，一身便服难掩他的华贵气质，仿佛春游踏青的富家公子，神清气爽。

　　“带你去一个地方。”他展开手中折扇，气定神闲。

　　眼前的高头大黑马悠闲自在地嚼着粮草，时不时斜眼看我一眼，仿佛我欠了它二百吊钱至今未还，不屑与我多言。我有和它那么熟么？

　　“它叫佐罗，是一匹难得一见的千里良驹。”

　　我不由夸赞：“这名字配上的额纹，真是太精准了！”

　　皇上闻言，脸上笑意愈甚，翻身跃上马背，引得佐罗不满地抬了几下前蹄。

　　“想骑骑看么？”他俯身向我递出一只手。

　　我还在犹豫，他却忽而长臂一捞把我带到了身前，牵引缰绳小跑了起来。

　　宫内的围场在皇宫南端，一侧是红墙深宫的巍峨轮廓，另一侧则是更为雄浑的青黛远山，冬草枯荣新草生，远近皆是翠嫩的绿色，佐罗跑着跑着便有些兴奋地加快了速度，他把我稳稳圈在两臂之间，耳边吹过的风，都是沁人心脾的鲜草味。

　　他打了声呼哨，又有一匹青色神驹从后而来，他轻松地翻身侧移，稳稳落在青色神驹的背上，说道：“这是我的坐骑，青凛。”

　　身后的暖意陡然消失，我握着缰绳的手倍觉冰冷。轻松小跑的佐罗甩了甩背上的鬃毛哼哼了声，像是在笑我骑艺不精。眼看着已经行至围场外围，我欲掉转马头往回走，却怎么都拽不动它。

　　皇上拍马靠近，说道：“佐罗心气极高，要驯服它，得这样——”

　　“啊——”

　　随着我一声惊呼，屁股上被狠狠踹了脚的佐罗如离弦的箭一般飞了出去，身后马蹄特特，皇上骑着青凛紧随其后，高声道：“别怕！它就算脾气大到敢把我摔落马下，都不会把你摔下来！”

　　我不是怕它摔我下来，而是这撒蹄狂奔的马儿面对围场的护栏，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啊啊啊——

　　跑疯了的佐罗就这么马踏飞燕状自围场的护栏一跃而出，后面跟着同样跑疯了的青凛和皇上。

　　两个时辰后，从围场出来身处一片密林中的我频频回头，徒劳地寻找早就不见踪影的皇宫轮廓，心底的恐惧越放越大，极不情愿地驱马赶上前面折扇轻摇潇洒骑行的皇上：“皇上——”

　　“嗯？”

　　“严……严墨皇上，我们已经离宫里很远了。”求求您赶紧往回走吧，今日子时，我还要去赴约，听那人告诉我我是谁呢。

　　他刷的一下收起折扇，轻佻地支起我的下颚，凑近道：“第一，叫我严墨，后两字出宫后莫要再提；第二，我们不仅离皇宫很远，离京城也已很远。你看那边，皇上出巡的队伍正向徐徐驶来。”他说着，用折扇向侧面指了一指。

　　林下的宽阔官衢旌旗猎猎，浩浩荡荡的人马顺势绵延，队伍中央的明黄色御撵，轿顶的东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是什么状况？

　　“天凌皇帝出巡与晋谅国君在延州会盟，而严墨——”他顿了顿，甩开扇子缓缓前行，“只盼和你一路逍遥山水，再无旁人打扰。”

　　心底的某根弦被拨了一下，仿佛很久以前的某个星夜，有人也曾说过，要笑归红尘、扬鞭策马，说过要同看天高地阔，逍遥人生。

　　我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却再也想不起其他。

　　逼着我以严墨称呼他的皇上选择了几乎和天凌皇帝出巡的路线平行的道路，扮作闲散的富家公子一路轻歌慢行，我守着本分欲跟随其后，那匹骨骼神骏的黑色宝马脾气却比人还大，总是耀武扬威少爷似地载着我和富家公子并驾齐驱，死活不愿听从指令。

　　在料峭的春寒中我如坐针毡地在马背上迎风流泪：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人善被马骑啊……

　　不止出行，打尖住店严墨公子也是事事亲为，仿佛行走江湖多年的少年侠士熟络地不得了。想起那个一样活泼豪爽的锦翎公主，我再一次确定：这天凌的皇室，个个都不走寻常路……

　　这天严墨公子与我行至一处地势开阔的缓坡林地，停了下来。两屏青山拢出一处翠谷，一泓深泉飞流而下，水声淙淙，似腾跃的白色缎带，围住逐渐陡峭的官衢奔腾而下。天凌皇帝的出巡队伍在水边驻扎歇息，人声嘈杂，隆隆不可闻。

　　“此处已是希莽山余脉，这一鸿碧水注入山脚飞鸢湖的鹰头处，又从其右翼汇入烟波浩渺的景夷江。”严墨跨马而下，目光越过茫茫浩野，骄阳下的万河山在他的眼中现出璀璨金芒，“江对岸，就是晋谅了。”

　　坡顶风势强劲，吹动林木刷刷作响，山下谷中的皇家卫队，似在一派井然有序中隐藏着不同寻常的气息。

　　果然片刻后，皇帝御撵处传来猛烈的兵戈交击声。透过繁密的枝叶，严墨公子摇着扇子，静看早有准备的兵士们迅速围拢一个伪装成天凌士兵的刺客，顾统领一骑当先，一枪挑落那刺客欲用来自尽的长剑，率手下人将他擒获。

　　严墨折断一枝树枝，皱起了眉头：“御林军苦训多日，擒一个孤勇刺客却还用去整整一炷香的功夫，顾飞云这小子，光顾着溜须拍马了。”

　　那厢顾统领却毫不知情，甩着满头大汗洋洋得意地骑行而来，正欲兴奋邀功，却听严墨公子道：“这次回去，御林军改为每日晨昏两训，共三个时辰。”

　　顾统领的笑脸立时僵了：“陛下……苏姑娘都陪着您了，怎么您还如此——”

　　严墨的眼风扫过我，又锐利地看向顾统领：“要不是她当年说你脑子活络，忠勇可嘉，我早就把你办了，哪会容你到今日这般无规无矩！”

　　顾统领连忙接嘴：“是是是，没有连小姐当年那番话就没有我顾飞云的今日，我每日烧香拜佛，就盼着连小姐能安安顺顺的，早日回到陛下身边……”

　　严墨的眉头拧得更紧了，挥了挥手：“你何时才能改了这聒噪的毛病！”他看向坡下又恢复安宁的营地，问道：“把刚抓的那个钦州府主簿的儿子安顿在何处了？”

　　“按陛下的吩咐，搁密不透风的马车里晾着，喊破嗓子都没人理他。”

　　钦州府，那不正是飞鸢湖北岸，前一段时间皇上重办的科考弊案的发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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