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2)
“皇兄——我听说无名前辈过两日会和父皇一起回宫,是不是真的?”一个熟悉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御书房的大门被陡然撞开,软榻上原本扭做一团的两人窘到无以复加,门口原本兴高采烈的一人见状先愣后笑:“皇兄,你居然也有学起那些登徒子的一天!”她趾高气昂地来到慌忙坐起的我俩面前,一把拽过我护在身后,“不过除非我苏翡姐姐自己点头,否则你别想打她的主意!”
我惊魂未定呼吸不稳,几乎是靠在苒苒的背上才勉力站住,他们兄妹大声争执了些什么,我是一点都听不清了。服下几粒通政使大人留下的药才顺过了气,脑子却还是混乱得很,任由苒苒拉着我左挡右格,撞开拦在殿门口的顾统领,拉进了她的寝宫。
苒苒是皇上唯一的皇妹——锦翎公主,这一点若是仔细回想我与她见面的情形,也能猜出几分。只是这位总是神出鬼没如泥鳅般在宫里钻来窜去的公主,实在是与戏台上那些水袖翩翩莲步轻移的金枝玉叶们差得太多了些。
等等,苒苒若是公主,那她前几日与我所说的,不就是当今皇上的风流韵事了么?
我如今一张无盐面庞,难道是真的与那位“仙女姐姐”有几分相似,才让皇上一时失态了?
锦翎公主亲自给我递上一杯茶压惊,一脸诚恳而抱歉地说道:“苏翡姐姐,你莫要生气,皇兄他方才定是思之欲狂,把你当做是仙女姐姐了。他日日饱受相思之苦,心里苦恼的很……”
我垂下眼帘抿下一口清苦的茶水,甩了个毫不介意的手势说道:“我明白的,理解万岁。”
透绿的茶叶在杯中浮沉,再饮下一口,从舌尖到咽口都渗着苦意。名字是别人的,娘亲是别人的,连方才的片刻温存,也是沾了别人的光。
我早该,习惯了的。
鬼点子素来层出不穷的锦翎公主立刻笑眯眯地凑得更近:“那苏菲姐姐能否继续深入理解一下,我急于寻人帮忙的急迫心境呢?”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茶,这是绝对的真理。过两日皇上要给西秦的使团举办一个欢送晚宴,届时锦翎公主将会舞一段剑来助兴,伴舞的一位她的闺中姐妹却临时有事,时间紧任务重,她不得不找来看着接受能力还算快的苏女官顶上。
看着锦翎公主一双盛满殷切期望的眼睛,我实在不好意思道出那句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跳舞?年前和干娘扭的大秧歌算不算?
随后的几日有锦翎公主罩着,顾统领凄凄艾艾来了几次告诫我理应坚守本职工作,尽快复工抚慰郁郁寡欢的陛下,都被牙尖嘴利的苒苒堵了回去,我本就对再与皇上单独相处有些不知所措,如此倒也乐得以排练之名躲在她的寝宫里,不知哪个古人说过:第一最好不相见来着。
后来听说,皇上在这几日,意气风发地召见了不少天凌的商界巨贾以及在京的几户地方商会的总管,天恩浩荡地说要大力扶持民族工商产业,并大力促成乔治与他们的商业恳谈会。如此讯号令朝野上下一片猜测,才雷厉风行地处理完钦州科考弊案、改革完天凌科举制度后不久,当今圣上又将掀起新一轮大刀阔斧的商业革新了。
我心道:顾统领唱念俱佳地哭诉他家陛下郁郁寡欢,果然是假的。
欢送乔治的夜宴规模在短短几天内迅速扩展成为天凌史上首次商贾与朝廷官员欢聚一堂的盛宴,再加上碰巧为下月两国的延州会盟来天凌做前期沟通的晋谅使团,让当晚第一个跟在苒苒身后步入大殿的我虽有轻纱覆面,仍差点被这金碧辉煌高朋满座的阵仗吓住。满殿达官显贵也有小小的骚动,那一双双惊艳的目光,悉数投在我们这一群覆着面纱鱼贯而入的妙龄女子身上。
果然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遮去容貌换上这一身广袖流仙裙,我原来也能从陌生人眼中收获除了惊讶和厌恶的目光,至于某个熟悉的人,似乎从我一进来就再没移开过眼。
我摒除一切妄念专心起舞,苒苒的舞剑其实有些花拳绣腿,我们的伴舞也自然比不上专业的舞者,可锦翎公主亲自献艺,加上剪裁得体的美衣华服一番撑托,场上满座官商各怀心思地勾结在一起给予我们最热烈的喝彩声,苒苒领着我们行礼致谢,随后牵着我的手直接坐到了紧邻她的一处座位上,我瞅了眼这张座位上的名牌,讶异非常:“公主让我代替的闺蜜,就是这位通政使大人的远房表妹么?”
锦翎公主此刻端坐桌前状似沉醉于表演之中,满脸的道貌岸然,嘴唇微微噏动:“苏翡姐姐好人坐到底,再熬过这一个时辰吧。”
在通政使大人府上当值月余,怎么从未听说,他还有一个远房表妹?
若不是通政使大人在我那日入宫之后就因急事告假至今未归,我是定要问他个明白的。
见我落座,某个熟悉的人也终于收回视线说起了正事。他举着酒杯笑侃道,刚才陪锦翎公主一舞的都是堪称天凌朝廷肱骨的名门淑媛,他倒是很有心当一回月老,为乔治牵一道连接起两国人民友谊的红线。
本随声夸奖着的乔治闻言变色,立刻直来直去地拒绝:“尊敬的皇上,感谢您的一番美意,可是我的妻子还在西秦的家中等我……”他示意了下无名指上的婚戒,刚想继续却被皇上插嘴:
“男人三妻四妾本就稀松平常,若是有哪家女儿心仪于乔治大人,还望大人不要推辞啊。”
乔治至今未学会东方人的迂回战术,以严肃状诚恳道:“西秦的律法规定,每一个丈夫只能有一个妻子——”
男性为主的满堂显贵哗然一片。
“况且尊敬的皇上,您自己也曾说过,即使这一生身边驶过了一千座帆船,天上降下三千瓢轻轻的水流,您也只愿取下懂得你是寒冷还是温暖的那一瓢……”
大殿左侧的几朝老臣无不为自家女儿的入宫无门做痛心疾首状,大殿右侧的四海巨贾们当即去处纸笔算盘研究此条皇室娱乐头条的商业价值。而用不流利的汉语说得滔滔不绝的乔治却忽然把头向我转过来,以极为顺畅的速度说起了西秦洋文:“Sophie,我这个汉语理解的对么?”
轻纱覆面的我讪讪地抬起头来,瞄了眼注目凝视我的皇上,向乔治微微一笑:“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乔治大人理解的极好。”
余光里瞥见,皇上刚才对着乔治的那抹半真半假的笑意,此刻完全绽在了嘴边,胧在他御座前后的几盏宫灯透出温颜润泽的光芒,让那笑容愈发璀璨。
场上响起西秦的悠扬曲声,一群年轻的西秦男女身着节日盛装双对入场,在大殿中央舞起了最盛大的宫廷圆舞曲。如此充满异域风情的舞蹈令天凌的宾客们啧啧称奇,较为年轻的宾客则有些跃跃欲试,热情的舞者把他们拉入欢舞的队伍中,苒苒这边的不少女眷也雀跃着加入,几曲之后,大殿内已是一派两国人民共同欢歌共舞的胜景了。
仍然端坐着的我有几分不自在。远处晋谅使团的坐席处,似乎一直有几束目光追踪着我。那个使团长裘大人有意无意地扫过我也就罢了,他身后一个随从的目光倒是毫不避讳地直视于我,似能把遮在我脸上的面纱给洞穿。我向苒苒示意,苒苒却示意我朝前看。
皇上什么时候,走到我桌前来了?
“我美丽的姑娘,你愿意与我共舞这一曲么?”在字正腔圆的西秦洋文中,他向我缓缓递出一只手。
我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他又趋近一步,俯身道:“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继续履行那永不放手的诺言,好么?”
西秦的小步舞曲欢快荡漾,隔开了我们和欢歌笑语的人群,瞬间有巨大的感动和喜悦充盈在我的心间,仰头看到的,只有满满的一个他。
我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他用力一带,我被她护在胸前,双双涌入了欢舞的人海。
摇曳,旋转,前进,后退,裙摆在起伏连绵间飞扬摆荡,大殿在转,人群在转,这天地都在旋转,只有他的容颜不变。他牢牢托住我的腰,我紧紧攀住他的背,我们像配合最默契的恋人,用灵魂交舞,用生命歌唱,一曲华尔兹结束,我们仍意犹未尽地难分难舍,眼中只有彼此。
“我那时怎么会以为放手才是对你好,你这样美好,我就应该牢牢地捉在手里,一分一秒都不放开。”他执起我的手,以极快的速度放到唇边印下一个缠绵的吻。
一切天旋地转的美好瞬间停止,宛若浮在云端的心在刹那坠入深渊。
我毫无防备地抽回在他掌心的手,提裙冲出了殿外。
我这样的面容,怎么配得上“美好”?!
苏翡,你从头到尾,都只是别人的影子,影子!
我在沉黯的宫中毫无方向的奔跑着,乱窜的北风在窄窄的红墙甬道中呜咽,悬梁上的宫灯扑簌摆荡,我是谁?这夜幕沉沉的深宫,哪里才是我的去路归途?
眼前豁然开朗,一座高大明亮的宫殿矗立眼前,宫里似无人烟,却是宫殿内外一片灯火通明。本是迎春花含苞待放的早春二月,那宫墙里却传来阵阵奇异的花香。
轻声踏入宫墙,我看到了,自记事以来所见过的最壮观的景象。
一大片盛开的素白色明然花铺满了殿后的整座庭院,比雪花壮丽,比锦缎华美,比宣纸飘逸,比素玉温润,单只是看着,就让人眼底湿润。而那五步一设的保持花海温度专门设计的恒温炭炉,更令我心底泛起难以名状的激动。
我缓缓走入花海,极目远望,却在尽头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睁着一双黑色的眼睛,目光如炬地注视着我每个举动。
发现我察觉到他,他索性自墙角的阴影中走出,隔着一段不近的距离,不带一丝情绪地与我对视。
这样的装束与目光,不是刚才夜宴上在晋谅使团长身边的那名随从么?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嘴角忽然扬起了一抹诡异的弧度,仿佛这世间万物,都尽数在他手中掌握一般。
这是多么似曾相识而令人畏惧的笑容!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向这个陌生人靠近,语含激动:“你是谁?你认识我吗?求求你告诉我,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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