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1)
我来自深山中民风淳朴的无叶村,这御书房的秉笔女官要做些什么,我是半点概念也无。故而当皇上派来的御前侍卫统领每日早中晚三次定时定点来询问我近况时,我总是担忧地向他请教:“顾统领,您可知道这秉笔女官一职,都要做些什么?”
这个叫顾飞云的侍卫统领是个人高马大的北方人,一开口像是刚从曲艺台上下来般,一溜儿出口气都不用换一口:“陛下坐着你站着,陛下吃着你看着,陛下训话你听着,陛下阅章你候着,陛下小憩你陪着……”
我生出几分讶异:“陪吃陪喝倒也罢了,怎么……还要陪睡?”
“咱陛下可是难得如此倚重一个可造之材,”顾统领以虔诚至极的目光双手拱天,仿佛陛下就是那红色的太阳。为表忠心,我忙跟着也向屋外的日头作了个揖。
他随即偏过头来,挡住阳光的高大身体仅能辨出一双狡黠伶俐的眸子与我对视,语重深长道:“苏女官可要好好体会陛下的一番栽培苦心啊!”
我当然连连称是,顾统领又关心了我几句生活情况,彼此道了别,他又想起件事儿来:“陛下说了,苏女官头上这支簪花不错,明儿个当值时别忘了戴着。”
我应了一声,直到顾统领的身影远去了,方意识过来:不对呀,苒苒赠与我的明然花我才插了两天,陛下他何时瞧见过?
翌日,头戴一枝花的我在未知惶恐中一步步踏上御书房的台阶,刚巧御璧另一端有人拾阶而下,交错时,那人似对我多瞧了几眼,随之以极大的嗓门愉悦道:“Sophie!”
竟是多日未见的乔治!
万没料到会在御书房前的石阶上遇见我的乔治激动万分,绕过御璧到我跟前就是“嘬嘬”两下贴面礼,插空问了句“你怎么会在这儿?”就又要继续左右贴上两回。
我自然也十分愉快地同他行礼,正想与他聊上几句,嘴角的笑意却在下一刻彻底僵住。
“因为她是我的!”从御书房高敞的殿门处传来一句极为不熟练的洋文,平素令我沉醉的好听声音,此刻怒气冲冲。
骨子里的劣根性让我立刻滑到了地上跪拜行礼,嘴里的皇上万岁,喊得比啥时候都响。
“Sophie是陛下的什么?”乔治向来富有探究精神,在我身后以充分彰显其好奇态度的音调向皇上问道。
“她是我的……”
“新任办公室秘书!”那第一句连宾语都没有的话就知皇上的洋文水平究竟几何了,这第二句要是再卡壳,枉我天凌泱泱大国,还能剩下几分国际形象?
乔治恍然大悟,我呼气擦汗,皇上走到我俩跟前,一反常态地阴着脸,平时水光潋滟的双眸此刻似燃起了两束赤色焰苗,他用那样的噬人目光擭住我的时候,我想起了在无叶村口因撞见自家媳妇偷情而挑锯子大怒的严木匠,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唾沫。
为君解围也错了么?伴君如伴虎,伴君如伴虎啊!
“那实在是太巧了!”乔治笑嘻嘻地把头探到我俩中间,“尊敬的皇上,您问我如何安然抵达定康城的时候,我说要感谢一个人,此人便是Sophie。”
回到御书房后,乔治兴致勃勃地向皇上诉说了与我相识的经过,更把我这个编外译员一路上对使团的帮助夸到了天上。我自然是有几分得瑟,便也按皇上的吩咐当众露了一把自己那不知从何处学来的洋文,皇上那高深莫测的目光在我身上几番睃巡,当即决定,往后这替乔治的西秦使团翻译的事儿,就交给我了。
不过从那以后,每次乔治来御书房见皇上,皇上都跟防狼似的让顾统领把给乔治的赐座挪到远处,更严令我守在他身侧半步也不得挪开,皇上对此的解释是,如此一来方便我为他就近翻译。
乔治此行参观访问天凌,主要任务通过商务考察,促进两国贸易。然而在素来重农抑商的东方,资本主义的萌芽还没能找到适宜生长的土壤,别说是国际贸易,就是国内贸易的口子也尚未放开。皇上虽对西秦的新奇事物接受能力颇强,可一旦涉及国本,仍是慎之又慎。乔治盼我以职务之便为他美言几句,我一合计,天凌与西秦两国国情不同,商业发展水平各异,与其贸然相谈大规模两国通商,不如让皇上从了解另一种政治经济体制开始,看看发展商业对江山社稷的好处。
乔治很快写了一份简明西秦政治经济史交到我手上,我当即拿去御书房为皇上边读边译,兢兢业业地译完一段,抬起头来,才惊觉皇上不知何时已从御案行至距我极近处,透窗而入的阳光镀上他英气的眉梢,把他往日深不可测的眸子滤出点点光华,又悉数聚拢在我的身上,让人在一刹那间生出几分错觉,彷佛认识这双眼睛的主人,很久很久。
我失神的时候,他从背后悄然递出一只手来,轻盈地取下了我发际的明然簪花。我还来不及惊讶,他已转过了身子,一边嗅着那朵冬日里有些干枯的小花,一边坐回御案前。温暖如春的御书房里氤氲出阵阵花香,那些镂花熏炉里不知放了什么香料,竟是和苒苒赠我的新奇明然花一个味道。
“如此说来,西秦的商人有着不低的地位,而国家的财富,也主要靠工业和商业积累?”
我点头,结合乔治的介绍和我脑海中不知何处得来的知识,向皇上解释了西秦的资产阶级在其政治改革和社会发展中的作用,以及市民社会兴起后,西秦政制从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过度的历程。皇上本是兴味盎然地听着,却在我说到西秦的君主立宪制时,捻着那朵幽幽小花,拧眉沉思许久。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皇上如今初登大宝意气风发,我却说这个橡皮图章西秦皇室,岂不是……如此一前后思量,禁不住寒毛倒竖,轻声说了句“皇上若是没有什么吩咐,奴婢便告退了”就做脚底抹油状。
才走了两步,身后就传来清晰有力的一记食指轻叩桌面的声音。
平时的御书房里一个宫人都不见,安静的很。皇上需要沏茶送水、研磨铺纸的时候,直消这么轻叩一下桌面,我就明白他是有何需要了,配合堪称精准而完美。我思来想去,和九五之尊的皇上的默契是万万不敢高攀的,那便只有奴性使然一个解释了,过去的自己,定是做惯了伺候人的丫鬟活。
此刻的声音,响当当是“回来候着”的意思。我不得不忐忑万分地绷着身子回到皇上跟前,笑得傻兮兮:“皇上是还有什么吩咐么?”
皇上上身前倾,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你当值前,飞云他是如何与你说的?”
我躲开他那足以惑人心智的眼神,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丫子:“顾统领说,陛下坐着奴婢站着,陛下吃着奴婢看着,陛下训话奴婢听着,陛下阅章奴婢候着,陛下小憩奴婢陪着……”
“这小子是这么说的?”他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唇角的弧度让整张脸都生动起来,“果然是个猴精!”
听着这话,怎么像是我被顾统领摆了一道?
皇上神清气爽地站了起来,龙行虎步地向御书房西厢的软榻走去:“看了这大半日的卷章,也是有些乏了。”几步坐到了软榻上,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我要小憩了,你不过来陪着?”
谁来给我技术指导一下,这个陪着小憩,该要如何操作啊?
等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的时候,皇上已经一手支头安然侧卧在软榻上,特地匀出外侧的大片空间专程候着我了。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陛下,您这是赤果果的办公室骚扰!
可是皇上说,我要是不“陪着”睡上去,我就是抗旨不尊,俺律当斩!
我立刻护着自己的脖子极没骨气地仰面躺在了软榻的最外侧,三分之一的身体还悬在外面——不论是面对皇上还是背对皇上,我都没那个狗胆儿。
“把身子转过来。”
“你不把头转过来,是打算一直这么梗着脖子么?”
“睁开你的眼睛。”
“望天做什么,好好看着我。”
我收回翻白眼望天的视线,豁出胆儿向前看去,一下就撞进了他乌黑如玉的瞳仁,一边一个地映出两个手足无措的丑丫头。他身上的气息好似阳春三月的绿杨风里,丝丝缕缕拂面而来,和着弥散在书房中的幽幽花香,令人微微熏熏,却也莫名安下心来。
他有一对豪气英挺的眉,我喜欢看他眉梢飞扬的模样;他有一双餐如繁星的眼,我常常小心翼翼地避开,却又不自觉地悄悄凝望;他笑的时候,嘴角弯弯,扬起的弧度总让我觉得恰到好处。天呐!我什么时候伸出了自己粗粝的手掌,描摹起当朝天子的御颜来了!
皇上在我有所动作之前,已经一把捉住了我停在他唇上的手指,眸色深沉起来:“为什么总是要避着我?为什么要如此狠心地忘了我?是怪我没有时刻守在你身边,怪我又让你一人受苦了么?相逢相见不相识,这样的惩罚还不够么?”他的声音失了以往的冷静自持,有力的双臂把我瞬间拉近,我被锁进他怀里动弹不得,锦绣龙袍传递出他胸膛的炽热,他脸上交错起激动和痛苦的神色令我害怕,却又涌上满怀的心疼。
他将我抱得更紧,似要把我揉进他身体一般,我们四目相对,鼻息相接,有那么一刻我彷佛觉得,我俩如此暧昧的姿势似乎并不陌生,也不令人抵触,可是下一刻因为怀抱太紧而导致的胸闷感愈演愈烈,令我不得不抵住他的胸膛喘气。这小动作激起了他更大的不满,他的嘴唇擦过我的,温热的气息尽数吞吐在我脸上,声音陡然提高:“无叶村的苏翡去年底就过世了,你不是苏翡,你是我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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