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东子年十六,武艺不佳,厨艺不赖,临时顶替一个有事的老兵,担任此次长途行军的炊事员要职。和其他兄弟都还不熟,稍稍熟络一点的,也就是之前叫他归队的瘦高个周大哥。
冒牌东子在思想斗争大半天之后,决定暂时把是否与狼同行的问题放到一边,先寻机会确认马车内被绑之人的身份。
当晚,我在大伙的晚餐里加了迷药,趁众人昏睡不醒之际,万般谨慎地来到马车边,避开和马车的触碰,深吸一口气,用树枝挑开车帘,向内细看。
放下车帘的手尽管全力抑制,仍微微颤抖,怀疑升华为事实,暖心凝结成寒冰。我无力地闭上双眼,一双手再也聚不起力气。
有些人合该避得远远的,比如喜怒无常、永远猜不透下一秒要做些什么的离戈。先是爹爹,后是姑姑,他不把我身边的人全都招惹一遍,就坐不上那把龙椅了?爹爹是定国公,姑姑又是什么身份?
虽被下了四肢无力、不能言语的药,但我相信姑姑在与我对视的那一刻一定认出了我。因为她本欲表现冷漠的眸子,在我用唇语表明身份时,先是不可思议地睁大,后又多了一分重逢的喜悦,可这喜悦的光芒在一瞬间又融入深沉的夜色,她面色凝重地向我摇头,嘴唇翕张间,我读出两字“离开!”
一个在车外,两个在车内,几丈的距离却成了生死天堑。我狠狠地摇头,这天堑,我终要让它变成通途!
我轻唤一路潜藏尾随的佐罗,替它套上笼头嚼子,让它代替原本拉车的另一批黑马,至于后者,在我刚松开马笼头时被使劲掐了一把,早跑没影了。
第二天睡眠质量异常好的众人精神抖擞地上路,我跟在队伍中间,直打哈欠。
“东子,”周大哥策马过来,嘴巴努了努前面正装孙孙子拉马车的佐罗,“你有没有觉得这马这两天长个子了?”
我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周大哥,这马起码都六七岁了,哪还有二次发育的道理?”
周大哥挠了挠头,绕到马车前,仔细瞻仰了一番正脚踏实地着的佐罗:“这马看着不太像啊……”
我立刻赶上:“天下乌马一般黑,像也不像都一样。”
伍烈将军凑过来,慢慢吐了一句:“老子也说,这马突然瞧着眼熟起来了。”
貌似腼腆老实的佐罗好像被佩剑带刀的众人围观得害羞了,前蹄顿了顿,马头埋得更低了,露出整个早就被我抹黑的额头,以前所未有的谦卑姿态,伪装受宠若惊。
“你看看,这额头上要是再有个闪电痕迹,不就和上回在晋谅边城,甩开咱们的那匹黑马一样了?”
我心里战鼓擂擂,连忙打哈哈:“你看它呆头呆脑的样子,明摆着是匹虚长了个子的驽马,怎么会赛得过将军的坐骑?要东子说啊,这马一匹两匹都长那样,谁看谁都跟双胞胎似的。”
伍烈多看了佐罗几眼,又看了看我,虎目微微眯起:“我说东子,你也看着眼熟啊。”
我扬起鼻青眼肿的小脸,笑得五彩缤纷:“将军您也这么觉得啊?东子说句大不敬的话,东子头一回见着将军,就觉得将军像极了东子家里的一个大舅子,说不出的亲切!”
伍烈将军嘴角微搐,嫌恶地看了眼我谄媚的哈巴狗模样,驱马走开了。
我摸了摸鼻子,悄悄拭去上面渗出的汗珠。
此次有惊无险后,我以被蜜蜂蛰伤的小脸吹不得风为名,整日拿面巾把脸捂得严实,好坏躲过了伍烈更多的疑问。
而等看到戴上面罩只留了一双虎目在外的伍烈,我立刻明白了当初为何会错救离戈回城:他蒙面后,身形眼睛都和师傅身边的吴大哥相似,当日我必定是把两人误认,从伍烈那儿扛回了中毒不醒的离戈。
这样一来就全都明白了,伍烈救出离戈,取下他随身信物,再加上他那句“将计就计”,应该是找了个替身戴上,逃过太子离放的耳目吧。那么晋谅随后传出的平王死讯,想来应该正是离戈的“将计就计”所要达到的结果。难道他打算和我爹一起,在某个月黑风高阴风阵阵的夜晚,回晋谅皇宫诈尸?
“愣什么神呐?”周大哥冲我晃手。
“哦,咱将军这么一打扮,可真威风呐!”我一脸傻笑。
周大哥笑了出来:“马屁都不会拍!‘打扮’这种专说娘儿们的词,小心别给将军听见!”
我连连点头称是,细看蒙着脸的伍烈从一个药瓶里掏出两粒药丸,又拿了干粮,一跃钻进马车,车帘在一瞬间被卷起放下,我除了勉强能分辨出里面有人,再无其他。
见伍烈毫不在意地跃上跃下,我悄悄问周大哥:“不是说马车上有毒,生人勿近吗?”
“你是不是脑子里就只装着煮饭做菜了?”周大哥敲了我下脑袋,“将军存心耍那几个死士的,那么大的马车,毒药金贵,哪涂得过来?”
我抱着脑袋:“那……”
“那四人身上的毒,是此前就被下了,刚巧毒发了而已。”
“噢,将军未雨绸缪,实在高明!”我笑得咬牙切齿,早知马车无毒,我还需苦熬至此?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不配合着做些鸡鸣狗盗之事,实在可惜了这天时地利人和。
多日前行之后,此刻我们已经宿营在了京城郊外的林子里,等明日入城,我就再无机会了。
更何况只有到了京郊,我在救出姑姑和多多之后才能立刻入城联系到辰铄,再由此联系姑父。
暖融融的火堆偶尔爆出几下“噼啪”声,大家伙吃了我用迷药当佐料的晚餐,一个个睡得东倒西歪,鼾声此起彼伏,间或有人意犹未尽地砸吧砸吧嘴巴,翻了个身,继续大梦周公。
我披衣而起,轻盈地跃上马车,掀帘而入。
我紧握姑姑的双手:“我们走!”
她摆开我的手,连连向我摇头,又看了边上睡得正香的多多,再把目光投向我,唇语了一个“毒”字。
我大胆猜测:他们不仅给你们下药,更给多多下毒?
姑姑点头。
我跃下马车,在伍烈身上摸索查探,只搜出一个药瓶——装着令姑姑四肢无力、不能言语之药的那个。
我思忖着:留下等离戈给解药,便没有了逃出的机会;
而逃出去,却还有寻医问药的机会。
我一跃而上马车前座,掀开前侧窗帘,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对姑姑说道:“我们既然能逃出去,就一定也能救回多多!”言毕,轻拍佐罗,它小心翼翼地拖动马车,尽可能悄无声息地离开。
夜幕中的密林升起浓雾,阴冷的湿气笼罩四周,水气因林间山风急转流变,有如光怪陆离的黑色薄纱,树叶簌簌作响,狂乱的枝叶张牙舞爪,呜呜地低声呼啸,肆无忌惮地对弱不禁风的马车伸手绊脚。我拢紧身上单薄衣衫,把头埋进衣领,指引佐罗绕开宽敞的官衢,在密林小径向着京城的方向奋力疾驰。
林中的雾气越来越大,迷蒙了我的双眼,佐罗也渐渐放缓速度,略显不安地转动着耳朵。不知名的野兽潜伏在暗处,低鸣呜咽声远远近近地传来,飘渺而真切,却难以分辨距离方位,仿佛这密林四处,随时随地、无时无刻都藏着数不清的窥视兽瞳,下一秒,就会有可怖的庞然大物,窜到面前来。
我想起上一次在密林里,只一条小蛇就让我大惊失色,把头埋得更深了。
不要怕,不要怕!天就要亮了,京城的城郭就在前面了!
不远处的林子里果然隐隐现出亮光,等我抬头眯眼,隐隐分辨出那只是另一丛柴堆点亮的火光时,马车的隆隆车驾声,早已经惊动了宿营的众人。
佐罗止步,我屏息。雾气未散,我只能感觉到前方人手众多,却敌友难分。
前方的一丛亮光不弱,另增了几抹星星点点的火光,几簇火把向我靠近,一个中年汉子的警惕声音响起:“什么人!”
逃不开,只有硬着头皮顶上,若碰上的是行旅的商队,那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若不是……我不敢想下去。
我强自镇定:“我家夫人回娘家省亲,路遇劫匪,慌不择路逃至此处,惊扰了众位大爷,万望见谅!”
火把的光焰由模糊至明亮,七八个身高体壮的汉子擎着火把穿过厚重的迷雾,把我围到中央。
我翻下马车,三分演戏七分真心地以惊魂未定的姿态,匍匐到了地上:“小人好不容易带着我家夫人逃出来,还请各位大人开恩呐!”
领头的中年汉子拿火把凑近我上下打量了番,狐疑开问:“为何带着面罩?”
我不及回答,就听见从马车后传来另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堂主,马车里确实只有两个妇孺。看样子像是被人下了软骨散之类的药。”
那中年汉子闻禀,对着我的目光锐利了些:“如何证明,你不是趁夜偷掳良家妇女的采花大盗?”
拜在地上的我长吁一口气,会怀疑我为恶人的,自己多半是正义之士。
“小人跟随夫人多年,忠心耿耿,待夫人药力过去,自然能认出我来。”
中年汉子思考了一番,脸上神色转为温和:“既然是忠心护主,那便起来吧。”
我缓缓站起来,这才发现连番惊险之下,自己已经双腿虚软,踉跄了一下,才勉勉强强扶住车辙站起来。
可不待我站直,那中年汉子竟一手操起火把,向我袭来!
我下意识闪身避开,待看清汉子复又凛冽起来的目光,顿觉懊悔。
“哪有家奴有这么高超的轻功,看我不揭了你的真面目,我就不是堂堂晋谅漕帮青龙堂主!”那汉子说着,抽出腰际软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我。
我堪堪避过那一剑,大惊之下忘了掩饰声音:“大叔你见过女的采花贼吗?”
那汉子因我突然转变的声音一愣,停了攻势。
我因他方才的话急中生智,连珠炮似地开口:“你们帮主要是知道你此刻砍伤他最疼爱的娇妻的最怜惜的妹妹,你说他会如何待你?”
那汉子彻底呆住,怔怔地转过头,望向迷雾深处跃动着的火堆,一声轻呼:“帮主——”
语音未落,浓浓迷雾中掠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伴随一声惊喜的呼唤:“语儿丫头怎会出现在此处?”
我脸上挂着如释重负的笑,软软地瘫到了地上。意识涣散前,听见中年汉子犹自不可置信的疑问:“帮主,这忽男忽女、满脸青肿的家伙真是夫人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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