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砰砰”两声,房门撞上门框后又几度弹回,满腹委屈地来回晃动,吱吱呀呀的声音,如泣如诉。
最后一记吱呀声消失时,这深沉的夜晚重归静谧,仿佛我站在屋内,已经一个世纪。
我叹了一口气,神色如常地点灯铺床落座,痛定思痛。
然而一又四分之一炷香之后,形势发生了急转直下的变化。
当时我方褪了外衣,轻揉肩上紫青淤痕处,饱受蹂躏的房门突然顿开,离戈高大的身影在屋内立时投下一片阴影。我下意识站起,扯到衣带,外衣顺势滑落在地。我脸上一红,他眼中一热,桌上的灯芯“啪”的爆出一个火花,我和离戈同时一二三向后转,他掩门低咳,我胡乱穿衣,红彤彤的烛焰忙中添乱,摇曳地欢快过度,猝然熄灭。
几乎是在同时,命运多舛的房门又被猛地推开,离戈唤着我的名字焦急而入,我则刚整理好衣裳转身,几乎和他撞个满怀,立刻闪身后退。
我神情淡然地看他,他神情多变地看我。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找不着光明的时候,也能用它看清来人眼中千沟万壑的深邃。
“我弄疼你了。”他声音低哑,上前一步。
我本欲后退,想起前车之鉴,决定暂时做个听话的战俘。
他牵起我手,变戏法似地塞了一个药瓶到我手里,把我的手拢到他掌心。
在我的忍耐到达极限,打算暗中使劲抽手而出时,他终于松开手,像是用了极大的耐心,才让自己语气平静:“这消炎去肿的药是宫内御医所配,十分有效。”
他环顾屋内,皱了眉道:“怎么连个使唤的丫鬟都没有?”随即眼中倏忽闪过一光,“你爹难道真把下人遣的一个都不剩了?”
我沉默地把玩着手上的药瓶。这皇宫御制的药瓶,显然没严墨给我的那个宝蓝小瓶好看。
手上的药瓶猛地被夺走,“坐下”,离戈在我头顶沉声道。
既然刚才痛定思痛时已经决定,不能再和这个喜怒无常的危险人物硬碰硬,我慢吞吞坐下去:“不知王爷是想……你干什么!”
他竟不由分说想要解开我刚理好的衣服!我大骇,叫嚷起来,手足乱舞地想要阻止。
“别动!替你上药!”他一手钳住我挥动着的双手,另一手再次封住我的穴道。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眼中的怒气再也藏不住,狠狠地迸射出来。
他扶住我蹲下,敛去所有的怒气:“我们非要这样,才能好好说话?”
才说上两句我就光荣负伤了,再说下去,我岂不是要尸骨无存了?
他抚上我脸庞,轻轻摩挲着:“我以为,这一个月来朝夕相对,你对我细致入微的照料,你对我时时绽出的笑颜,是真心实意的。”
当然是真心实意的,可是对人事不知的病人阿落!换一只病猫伤狗,我一样照顾!
“是我太心急了,我以为,你该记得我,更久一些。”
记得你!没有你就没有定国公光辉的未来,怎么能不一辈子狠狠地记得你?
肩上袭来一阵凉意,他已经除去我外衣,异常轻缓地帮我上药,略显粗糙的大手抚过我肩上肌肤,布着细茧的指腹所到之处,引起阵阵战栗,所幸那伤药触感清凉,消退了我肩上的几分热度。可是脸上,早就羞恼不已。
等肩上的药干的差不多了,他轻柔地替我拢上中衣,又披上外衣,醇厚的声音从头上响起:“你好好养伤,好好住着,不出三月,定国公就能与我重回晋谅。”
他行至门口,又忽尔转身,定定地看我,一字一顿道:“记住,从现在开始,别的事,不需要你去费心思量。”
我在他洞穿人心的黑亮双眸中心虚地垂下眼睑,余光瞄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我终于长长地喘了口气,这漫长的一天,终究是告一段落了。
一炷香的功夫后,穴道是自动解开了,可是心结,却越缠越紧。
我拭去额上的渗出的汗珠,起身在房内来回踱步,刚才挣扎间,那封师傅拖我转交的信,差点就被离戈发现了阿。
这信事关轩楚存亡,姑姑音信全无,如今恐怕只有按照师傅一开始说的,去京城把信交到姑父手上。
可是眼下全家被离戈监禁,我孤立无援,如何脱身?
所幸的是,第二天一早,离戈就给我送来了帮手。
“小姐,阿落……真的是晋谅的王爷?”落霞被离戈送回我身边半日后,仍然不可置信。
我与落霞大致讲了事情的经过,又告诉她,因为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必须逃出此地。
离戈的登顶大计里,身为定国公的爹爹才是关键所在,少了个我,爹娘应该无虞。而助我逃离的落霞若不知个中实情,离戈怒极时,或许可保她无忧。
牢牢握住她的双手,我言辞恳切:“落霞,你可愿意帮我?”
落霞郑重点头:“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在落霞心里,小姐不仅是落霞的主子,更是落霞值得性命相托的至交!”
我一瞬间湿了双眼,唯有紧紧拥住落霞。
那一天下午,连府的丫鬟落霞悠闲地骑着佐罗,在六个陌生男子的尾随下,闲庭信步般踏入烟波阁,熟门熟路地交给老板凌谦一张购买点心的单子,满载而归地回家,却被挑剔的小姐破口大骂。
第二天下午,连府的丫鬟落霞忐忑地骑着佐罗,在四个陌生男子的尾随下,心情不佳地踏入烟波阁,熟门熟路地交给老板凌谦一张购买点心的单子,满载而归地回家,仍被挑剔的小姐破口大骂。
第三天下午,连府的丫鬟落霞惶恐地骑着佐罗,在二个陌生男子的尾随下,万般无奈地踏入烟波阁,熟门熟路地交给老板凌谦一张购买点心的单子,满载而归地回家,还是被挑剔的小姐破口大骂。
第四天一大早,连小姐房里又传出了娇嗔的二小姐尖利的骂声:“你个吃里扒外的小蹄子,每天都私吞我给你的银两,拿这些下次的点心对付我!今天要是再不给我买来合胃口的,看我不打死你!”那“啪啪”两记掌掴声,清脆响亮,功力十足,随即便有刻意压低的啜泣声传出门外。
但那啜泣声很快被又高八度的叫骂声盖住:“哭什么哭?我骂错你了?给本小姐当丫鬟委屈你了?那好啊,明天就从哪来回哪去,勾栏院里有的是大爷官人,随你当小姐去!”
离戈的侍卫们貌似身子笔挺地站岗放哨,殊不知其实是直了身子竖了耳朵,正兴味十足地细听屋里的动静,只听“轰”得一声,连二小姐的房门轰然大开,一个瘦弱的身影以一个非常优雅的弧度落到门外的地上,扬起的灰尘,呛得身高体壮的侍卫们个个咳嗽不止。
尘土飞扬中,伏倒在地上的落霞扬起布满掌痕、鼻青脸肿、面目全非的小脸,纤细的下巴上滑落两行清泪,无限怨念地望向屋内,眼底,却有一抹转瞬即逝的精光流转。
那房门“啪”的一声,万般绝情地关上:“买不到,就别回来!”
看守的侍卫来不及反应,目瞪口呆地看着小丫鬟屁滚尿流地滚出门来,歪歪斜斜地爬上马背,一路哭哭啼啼地愈行愈远,面面相觑地摸摸脑袋:“还是王爷体恤咱们,没让咱近身服侍这暴脾气的连二小姐啊!”
用凌谦暗中给我的迷药打发掉最后两个暗中尾随“落霞”的离戈人马,我来不及除去脸上那用胭脂眉粉调出的面目全非的伪装,再不迟疑地策马狂奔起来。这偷梁换柱的招数虽有效,却极易被拆穿,我知道这两天离戈有事离开,却不知他何时会回来,只有让势如追风挟翼的佐罗,尽可能地跑得远些。以佐罗的脚程,一般的马儿想要追上,不是件容易事吧。
然而我忽略了一点,就是脚程太快的时候,逃得过身后追踪的同时,也会赶上身前避之不及的人。
所以当我远远看见前面茶寮里一队脸熟的人马时,已经几乎来不及调转马头。
官道不宽,扮成商队的他们,用两架马车把路堵得严严实实,我想要过去,必定要惊动他们。
幸运的是,这个来不及,只是“几乎”而已。
我缓了缰绳,俯身对佐罗说道:“从现在开始,给我夹着尾巴做马!”
佐罗少爷显然十分意外,甩了甩脑袋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正色重复:“低调,窝囊,装孙子,怎么猥琐怎么装!”
佐罗前进的蹄子顿了一顿,随后,极有天赋地耷拉下脑袋,身子仿佛立时矮了一截,摇摇摆摆,踩不准步点似的,浑身黑亮的毛发,也似乎被它收敛了闪耀的色泽。
于是当伍烈将军为首的商队在片刻后,看到的是一匹虚长个子的高头傻马,和一个鼻青脸肿的呆头傻姑,慢慢吞吞从官道转向路边,走到稍远处的溪水畔,傻兮兮地洗脸喝水的模样。
粗枝大叶的伍烈将军显然没有生疑,随口问着手下:“东子怎么还没过来?”
“他肠胃不好,出恭向来时间长。”一个手下了然地笑道。
鼻中隐隐传来一阵异味,我扭头一看,果然在远处正有一少年表情扭曲地蹲在草丛后。
笑声戛然而止,伍烈神色戒备地向四下使了个神色,众人立即拾起刀械,警惕地围在马车周围。
几乎同时,伍烈一行人面前跃下四五个玄衣死士。
这四五人显然是长途奔袭,身上带伤,但却个个利剑出鞘,都是视死如归的表情,其中一人厉声道:“马车上的人,不是你们能随便抓的!”
伍烈冷笑:“一路追来,原来只剩最后四个了啊。那爷姑且就陪你们玩玩吧。”语罢挥手,实力悬殊的双方立刻绞杀在一起。
我无暇顾及双方的战况,只睁大了眼睛看向那几个拼了命挥舞刀剑的死士。他们身上的衣服,和我过去拜访许姑姑时,看护许府的隐卫们所穿无二!
我望向密不透风的两架马车,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两名死士与伍烈人马纠结在一处,另两人企图突围抢夺了马车驶开,无奈敌手如潮水般涌来,那两人几次够得车板,却再也无法靠的更近,四人分作两组,轮番靠近马车,渐渐地体力不支,已在伍烈众人凌厉的剑势中伤痕累累,处于下风。
他们四人聚到一处,略作调整,正欲拼劲全力最后一击,突然个个口鼻喷血,直挺挺向地上倒去,他们心有不甘的双眼,死死地瞪着伍烈,不肯闭上。
伍烈不屑地踢了地上人几脚:“爷忘了告诉你们,那马车可是上了毒药的!”
空气中飘来令人窒息的血腥气,那四人口鼻流血,四肢抽搐,垂死之状尤为恐怖,我忍下心中干呕之感,紧攥拳头,终于下了决心。
处理完了战场,伍烈遣了一个瘦高个的手下过来,隔着草丛,那人远远朝这边问话:“东子,咱们都打完一仗了,你怎么还没好?”
“就好就好。”我的心突突狂跳,颤抖着系上裤带。
“东子,你声音怎么变了?”
我咳嗽一声,稍作调整:“刚才正憋着劲拉屎呢,现在好了吧?”
远处的人似乎考虑了一会:“嗯,这会差不多了,不过好像还细了点。”
我穿上外套,略粗了嗓子:“这样总对了吧?”说着起身,扶正了头上的帽子。
瘦高个被我吓了一跳,手指我脸道:“东子,你的脸……怎么成了这样了?”
我一步跨出草丛,一脸苦兮兮:“出恭的时候不小心捅了个蜂窝……”
瘦高个一脸同情:“你小子总是这样粗枝大叶,这不又活受罪了吧!”
我连连点头:“大哥跟随将军多年,经验丰富,以后还得多多照应小弟啊!”
听了恭维的瘦高个非常满意,带着我回到了队伍里。伍烈不耐烦地看我一眼:“懒人屎尿多!下回不拉干净,别给我上路!”
我委屈地嘀咕:“啥时候拉啥时候不拉,也得要有灵感才行啊!”
这话引得众人一阵哄笑,好一会才安静下来。伍烈虎目一扫,厉声吩咐:“笑完了就赶紧上路!还赶着去京城和咱王爷会合呢。”
京城?这么顺路?
跟还是不跟,这是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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