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今日是我十四岁的生辰。
牵着佐罗漫无目的地走在一片肃杀的街道上,我的心情前所未有的低落。没有去年今日全家游船抚琴的欢声笑语,没有凌大哥精心创制的抹茶蛋糕,有的,只是这苍茫乱世里的一个我。
困守在这座轩楚边境上的孤城已经五天了,晋谅的军队只围不攻,城中的守将连日防备早已到了精神和体力的极限,紧锁城门严禁一切人等出入。锁了城门,便是断了百姓逃生的念头,更何况惶惶乱世,逃到哪里都是四面楚歌,哪里还有安生之所?晋谅军队虽不至于残暴屠城,但攻城时伤亡难免,眼见着城中的百姓越来越惶惶不可终日,城中的储粮一日日减少,伤病的将士一日日增多,我这个来自现代的高材生,却是无法可想。王点将,将领兵,兵攻城,城欲摧,丹青从来只书王将的武功,史官何曾言道黎民的疾苦?
我几欲仰天长叹,唯欠小泪纵横。亏得那日和严墨告别的时侯,我还在心里暗笑他的郑重其事呢,如今看来,自己的这点三脚猫功夫,似乎还真的在这乱世流年,碰上钉子了。
那个雪后初霁的早晨我们曾击掌为誓,彼此都要在这乱世,安然踏上回家的路。我如今苦陷孤城,不知道严墨是不是也和我一样,被困在某个边境小城动弹不得?他的那匹青凛,是不是也和我家的佐罗一样,正因伙食不好闹着少爷脾气?想着想着,一直紧抿着的嘴竟不自觉地张开一个弧度来。
我那日离开淞衢,本是怀着游山玩水的心情一路往晋谅国都的方向而去,可才游过一座山,来不及玩上两池水,忽然就传来了晋谅大军扑向轩楚,轩楚边城连连失守的骇人消息。听晋谅坊间茶肆的传言,这次皇上派了太子离放亲率十八万晋谅铁骑,绝非只占几座城池这么简单,有人大胆断言,大军长驱直入,意在把整个轩楚国!
我猫在茶肆的阴暗角落,一边听着晋谅百姓兴奋地谈论国家版图扩张的灿烂前景,一边一遍又一遍地在桌子上划着圈圈:姑父一早就知道晋谅对轩楚虎视眈眈,从事对爹低语今年冬天皇宫不太平,娘嘱咐我明年初夏前便可回家……这看似突如其来的战争,其实一早就现出了端倪,只是爹娘,为何会有那样沉着的推断?难道……?
我被脑海中的想法吓了一跳,无比迫切地想回到爹娘身边,听他们亲口解答我的疑惑,更何况,乱世入朝的辰铄、姑姑和多多、凌大哥和芷虹姐……他们都是我在这个时空最牵挂的人呐!
不等划完下一个圈圈,我一口饮尽杯中茶水,甩了几文钱出门,唤了佐罗打算就此向着轩绝尘而去,可左看看右看看……却不见马影。
我只好再唤:“佐-罗-少……”那个“爷”字还没出口,我就已经保持着“少”的口型石化了:佐罗昂着高贵的头颅,踏着一种近乎宫廷盛装舞步的优雅步伐,以前所未有的奇慢速度,一抽一顿地姗姗而来。
它终于挪到了我面前,带着些得意眼神地甩了甩尾巴。
我合了嘴巴愣了几秒,又咧开大笑:“小样儿,装的还挺像!”等余光瞄到了佐罗身后的那位,我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刚才的兴奋劲没过,一个不经大脑思考就脱口而出:“帅哥!”
我掠身上前,前前后后地打量着眼前的小帅哥——两个月前在“八面来风”的后院闹着肚子的青骓宝马。现在的它完完全全地恢复了千里神驹的本色,四蹄蒙尘也遮不去它飘逸潇洒的风华。
我高兴地问:“你闹肚子的病好了?”青骓马低下头,亲昵地蹭了蹭我算是回答。我挠过它的下巴,又轻抚着它的脖子:“现在这玉树临风的帅哥模样,倒是和我家佐罗不相上下了。”
青骓马听了,愉快地原地转了一圈,也开始踏起那怪异的步伐来。我对着这这显然比佐罗专业许多的步子打量许久,终于摸着点门道:“你……”我先指了指青骓马,复又指向佐罗,“……在教你?”
佐罗昂了下脖子,冲我喷出口湿气,乐呵呵地夸我聪明。
我彻底傻眼:从今往后,驯马师这职业是不是得消失了?
只顾着对眼前的双骏图叹为观止的我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人已伫立许久,直到一个和煦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响起,我才回过了神。
“小兄弟这么说,真是抬爱青凛了。”那人嘴角微扬,面带笑意。
那是个极年轻的男子,白袍锦裘,云头貂靴,衣袂翩飞,气度不凡,尤其是那一对星眉剑目,黑如深潭,亮如繁星,奇妙地融合掩映着山野隐士的散逸和书生意气的锋芒,叫人移不开眼。
雪拥长衢,骏马西风,落木古道,陵上余晖,我只是愣愣地看着,一时,竟有些呆了。
直到耳边,有声音再次响起:
“小兄弟,您挡着老头子的柴车了,劳驾给挪一下?”
一个驾着牛车的老汉一脸抱歉地笑。
我讪讪地给老汉移了位置,仍是奇怪:这般龙章凤姿的相貌于我应该是头一回见到才是,那心头一股莫名的熟悉之感,又是从何而来呢?
“小兄弟?”见我不回答,男子上前一步,出声询问。
“青凛?”这人的名字真好听,可是……怎么听着不像人名呢?
“是我的马。”男子脸上的笑意溢上了眉梢。
“我的马?”是佐罗啊,怎么了?
“莫非,它在小兄弟这儿,改名叫……叫帅哥了?”男子嘴角的弧度愈发明显,似有开怀大笑的趋势。
青骓马趁着我们对话的时候,快活地跑到男子身边,低头甩尾,任由男子轻拍它的脖子。
我一愣一愣又一愣,终于在眼前男子和乌骓马并立一处时恢复清明:“青凛是你的马,而你在我叫它帅哥时就已经在了?”
他颔首,目光看向正撒欢的青骓马:“青凛素来心高气傲,若非旧识怕是碰它不得。小兄弟可是曾遇到过它?”
我也点头含笑,随着他的目光一同看去:“一个多月前在淞衢,闹肚子的它可没这会儿活蹦乱跳的。”
他闻言,像是确定了什么,转身向我行礼,漆黑的双眸直直盯视过来:“小兄弟赠药之恩,严墨感恩不尽!”
严墨!我猛地向他看去:那眉眼、那气质……难怪,难怪会有莫名的熟悉之感!青山翠谷的记忆如潮水般地涌入我的脑海,没想到在这万里他乡,我竟能碰上一个旧识!
于是年少时的称呼就这样随着我忘记修饰的嗓音脱口而出:“严墨哥哥!”我终于体会到,万里他乡遇上个恰巧不是债主的故知的时候,古人那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命运让我们相遇的激动心情。
严墨像是被我突然改变的声音吓到了,好半天都是呆愣的表情:“声……声音?”
我沉浸在他乡遇故知的狂喜中,一把扯开头顶髻发的巾子,胡乱理了一下,盼着眼前人能早日认出我来:“严墨哥哥可还记得?四年前,轩楚国青山,无名师傅?”
严墨直愣的目光在看到我的随风飘扬的发丝时略现迷茫,复又转为惊讶,在仔细端详了我的眉目后,终于露出释然之色来:“你是无名前辈的那个徒儿?”
我连连点头,终于想起来了?
“语……”才念了个语字,他就面露难色。
“那时师傅总是‘语丫头语丫头’的叫,严墨哥哥想不起来也是自然的。”我心情很好,好到竟为眼前这个记不清我名字的人解围起来,“我叫连辰语,严墨哥哥叫我小语就好。”
我如此坦荡,倒让严墨对自己的健忘有些尴尬,不自然地寻着话题:“是啊,那会你扎两个小辫,才这般高,”说着伸手比划了一下,又对我上下打量了一番,黑瞳中流转出无限光华:“四年不见,竟是出落地这般亭亭玉立了。”
清风微微扬,散来异人香。我脸上笑意不变,不着痕迹地拉近彼此距离,直到看见他深邃眼眸中映出的那个披发含笑的我,才用仅能让他听见的声音,几不动唇地缓缓而道:
“有-人-跟-踪-你!”
严墨因我突然靠近而略现疑惑的脸上闪过转瞬即逝的惊讶,随即现出了然于胸的神色,:“我知道。”
“你知道?”我看到严墨眼中那个刚才还披发含笑的自己,傻了。
“怕他们无功而返交不了差,姑且随他们跟上一阵子。”严墨笑了笑,云淡风轻。
“你会功夫?”我揣度着,躲在这商铺墙根后头的人手,怕是不少。
“你不会?”严墨不答反问。
“会……”我支支吾吾。
“那还担心什么?”他拍拍我为了装扮男子垫了衬肩的肩膀,转而爽朗地笑。
在他的笑声里,我吞回了极为有损形象的下半句话:功夫当然会,逃命的那种,算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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