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我没想到严墨居然如此安之若素地把跟踪着他的二十来号武功不弱的人视若无睹,那一句“我知道”的心安理得程度,堪比现代被狗仔队围追堵截的大明星。他也压根没打算用武力摆脱他们的追踪,自信地说了句“青凛能胜过他们的”,就利落地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我直觉与这样的人同行危险系数有点高,加上归乡心切,本欲寒暄一番后就“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地分道扬镳,但不巧还真就和他同路了,加上严墨那句“他们既然知晓你与我相识,怕难撇清关系”,我只好无言地拍了拍佐罗的脖子,眼看着这厮异常兴奋地迈着新学的宫廷小碎步,马蹄特特地向一马当先的青凛讨教经验去。
青凛和佐罗都是千里良驹,乘风踏雪、如挟双翼,在日落的时候,我们踏进了晋谅最东端边城的一间客栈。绵延的官衢出这座边城后分为两道——北往天凌,东去轩楚,也分别是我俩的目的地。
“二位来得不巧,眼下这大年关的来来往往的客人多,就剩一间上房了。”店小二得知我们要投宿,面露难色。
“噢,”我脱口而出,“春运高峰。”
严墨和小二同时看我。
我赶忙装傻充愣:“那中房下房下下房呢?”
小二愣了两秒才接上话:“店里几个兄弟回乡过年了,空了两三间伙计房出来。”他看了看我俩不凡的衣着,更加犹豫,“可这条件就……”
“成,就一间上房一间伙计房吧。”我大手一挥,就让小二带路。
但问题也随之而来:谁来住那间伙计房?
严墨本来大步流星抢在我前面,可才推开伙计房的门就靠那儿不动了。我从他扶着大门的胳膊底下钻进去一瞧:泥墙土炕,瘸腿板凳,掉漆盆架,缺角小桌……嗯,比跟师傅住青山那会儿强。
眼睛扫到严墨身上,他剑眉微蹙,似有不耐。
我明白了:富贵人家,没忆苦思甜过。
因为和师傅一起过了几年平淡日子,我对客观生活条件倒没那么多讲究,便决定送人家个顺水人情,吩咐边上候着的小二:“这屋子还算干净齐整,我今儿个就歇这了。”
严墨很惊讶,眼睛很睁大:“小语你一个女……”见我瞥着小二一个劲地给他递眼色,他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眉却是皱的更紧了。
我换上一副懒洋洋的表情,了然地问他:“严墨哥哥觉得自己要是睡这儿,能睡得下吗?”
严墨显然被问住了,目光闪烁起来,说“不能”难显君子气度,说“能”又缺少底气自信,嘴唇噏动了两三下,没能发出声音。
我心里暗笑严墨吃瘪的样子,把随身的包袱搁到那个缺角的小桌上,笑意盈盈:“可小语呢,早就和师傅清贫日子过惯了,换了高床暖枕反而睡不香。”我散开包袱,寻了些物什出来摆上,“所以,严墨哥不必觉得这么着委屈了小语,我们这是各取所需,资源最优化配置。”
我说着,又把包袱搬到炕上,一边铺排收拾,一边继续瞎掰:“要是严墨哥哥能在这房里一夜好眠的话呢,小语倒是可以考虑一下,勉强将就那上房里的雕花大床。”
严墨眼看着我说话间功夫就已然霸桌为主、占炕为王,并且还隐隐显出万夫莫开舍我其谁的豪迈架势来,又因我刚才那一问失了沉着,变得有些找不着北。暂时处于失语症的他跟着小二悻悻离开,临出门时用他还能正常运转的眼珠子神情复杂地看我一眼。我赶忙冲他挥挥手,笑得没心没肺。
烧着高柴旺火的土坑暖意融融,让我才吃了晚饭就打着饱嗝儿哼着小曲儿,急不可待地洗洗睡了往上面一躺,滚过来滚过去地瞎翻腾。
起先还在想着这一路千山万水不知何时才能赶回爹娘身边,可没过多久许是因为炕火太旺,暖烘烘地舒散了我的筋骨,也把我强压多日的困乏全催发了出来,眼前零散地浮现出虚虚实实的情境,似梦似真:起先是春和景明,我和爹娘辰铄一同泛舟江上,抚琴高歌,像极了一年前我和辰铄过生日的情形;转眼间又大雪纷飞,脚下的河水结成冰块,寒风吹彻,承载我们的浮冰忽然从中间断开,我和爹娘辰铄分作两个方向越漂越远,我不停地大声呼唤,他们却面无表情,好似视我为透明一般。又一个沉闷的响声之后,我随着脚底碎裂的冰块硬生生落进了刺骨的河水中,爹娘的脸庞,隔着上下起伏的水面逐渐扭曲模糊,再也看不真切……
不!我发出绝望的大喊,胡乱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避免自己继续下沉。不知何处漂来一根浮木,我立刻紧紧攀住了它。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终于没有沉进河里,身上的温度也好像又回来了,一丝干爽的仿佛青草香味的气息让我安下心来,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窗外异常刺目的亮白照醒的。穿戴齐整推开房门一看,竟是连天漫地的白雪皑皑:那雪攀上墙头,挂满树梢,点了店家的灯笼顶,裹了酒坊的旌旗尖,昨日还现出只是留着斑驳雪痕的青色瓦顶,如今全化为绵延不绝的白,仿佛从天上到地下,这世间因这至纯至粹的色彩增色添姿起来。
我紧了紧身上的暖袍,左左右右地呵气暖手,寻着雪地里小巧杂乱又不失趣致的各色禽鸟足印,听着靴子陷进高过脚踝的积雪中发出的脆脆声音,一浅一深,一蹦一跳,一高一兴地从伙计房的后院溜达进客栈大堂。
严墨显然睡得比我好,一早就坐那儿喝早茶了,姿势优雅,动作潇洒,只是……不知怎么右肩有些斜垮,支在膝盖上的右臂略现僵硬,再配上那张多了两个黑眼圈的脸…呃…我收回刚才的话。
店家在一边布着早点,和他有一没一地聊着昨晚上的大雪:
“昨儿夜里那雪可整整下了一夜啊。这会儿官道上的雪怕是积得有两三尺厚了,可走不得路喽。”五十开外的店家常年守着边城的客栈,早看尽了官道上的来来往往,“就是人趟着险走了,马也得冻坏。”
我才来时候的那份高兴劲立刻没影儿了,挑了个位置坐下,焦急插问:“那大家伙就得困在这儿了?这可如何是好?”店家布好了菜,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回过头笑眯眯地和我打保票:“小兄弟别担心,今儿个天空放晴,只要晚上不再下雪,明儿个天一亮就能融化不少,一准能走。”
我大大喘过一口气:一天而已,一天而已,爹娘,你们一定要等女儿回来!
也说要急着赶回家的严墨倒没有我这般大起大落的情绪。他不急不缓地用左手倒上一杯茶,搁下茶壶,复又用左手端起茶杯,轻嗅一口茶香,喃喃自语:“多待上一天,也好。”我隔着茶杯里氤氲而出的热气,朦胧中见他把玩着手上的茶杯,嘴角微微荡出一丝笑意,陶醉的模样仿佛那茶是世间绝品一般。
有那么好闻吗?我悄悄掀开壶盖往里面探了一眼——里头全浮着碎末和茶梗,再将信将疑地喝上一口,蹙眉:这味道……一尝就是陈了好几年的底货。他那杯茶里,放了灵丹妙药?
看了几眼他支着膝盖的那条一直没动过的右臂,我憋不住疑惑开口:“严墨哥哥的祖宗家业到底有多大啊?”
严墨的眼眸瞬间冷若冰霜,脸上浮起凛冽肃杀之色,侧过头居高临下双目灼灼地打量着我,我被这迫人的目光盯得有些不知所措,悄悄移开目光,就看见他手上那只茶杯,已经被捏的快要碎成两半了。可空气里的静默只持续了几秒钟,他身上散出的凛人气息又突然消失,耳边,是他已然恢复沉稳的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知小语,为何有此一问?”
若不是那已经有了一丝裂缝的茶杯,我还真以为自己刚才没睡醒出现了幻觉。压下心头那一小股不安,我试着用轻松的语气调侃:“那一定是很大了,大到严墨哥哥连上等客房里那么大睡着那么舒服的雕花大床,也看不上眼。”我看着他顶着黑眼圈,满脸的疑惑,“那么大的黑眼圈”,再故意加大动作幅度瞟了一眼他的右臂:“手臂也硌得酸了吧?”
严墨明显一愣,僵硬地动了动右胳膊:“你是问这个?”脸上浮起被人窥到秘密般的尴尬表情,不自然地移开目光,躲开我戏谑的眼神,有些吞吞吐吐:“睡得倒是……还好。”他看了窗外漫天漫地耀眼的雪白好一会儿,久到我都打算偷偷举筷夹菜了,才开口询问,“听店家说今晚会有一间上房空出来,小语可要搬过去?”
我刚要摸筷的手立即落下:“算了吧,搬来搬去的麻……”,刚想拒绝,忽然想起前夜的梦魇,心底生出一丝不安,便硬生生调转了话头,“搬来搬去的嘛,也成。”
严墨顶着黑眼圈的脸本来因为我的“算了”更黑了一点,这会我转头答应,让他又白了回来,愉快地提起筷子招呼我:“赶紧吃吧,冬天里饭菜凉得快。”
我享受和眼前黑白分明的国宝同桌而食的尊贵待遇时心中暗想:以后这从家里带出来的八卦毛病,该是要改改了。
顶着黑眼圈的严墨精力却很旺盛,冰天雪地里一个人跑去街上晃悠;我畏寒,猫在客栈里不肯挪窝。独坐一隅,淡看客栈里的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倒也是一件浮生偷得半日闲的乐事。羁旅的异乡人汇集在这人生的小小驿站,遇上意气相投的便邀来同坐,把酒言欢。酒足饭饱后的第二天,互相道一声珍重,祝一声平安,复又踏上各自的旅程。那一缕绵长幽香,终是融进漫长孤旅的沉沉雾色中,洒下星星点点的光芒。盛世华年的太平岁月里,这是每一个天涯游子的美丽插曲。
可眼下一城之隔的轩楚边境,即使在这本该喜气洋洋的正月里,怕是也难有如此热闹的场景吧……我垂下眼,不愿再想。
忽然钻进一阵冷风,一队身高体壮的商旅风尘仆仆地进了客栈,领头的那个有些眼熟,进了大堂并不急着坐下,而是首先四下打量了一番,像是在寻找什么人。他身后的一个随从和他耳语了几句,他的目光,就往我这里扫了几下。
我被他那还沾雪未化的白眉鹰王似的锐目盯得有些发怵,看着他们寻了位子坐下,正打算弯腰弓背偷偷开溜,忽然听见那领头的开口叫菜的声音:“小二,来两斤红烧羊肉,给爷去去寒气,再上几坛陈年好酒来。”
这个声音?我望过去,凝在那人眉睫和胡茬上的雪已有些化开,这个领头的汉子,原来是当日在淞衢见到的那个破口大骂老俞头的冒失武将!
我立刻清醒了过来:让他们从淞衢一路追过来的人,是严墨?!
这个认识反倒让我冷静了下来,我被严墨拖上贼船的时候他就和我保证过:“他们也就只是跟着,不会动我。”反正这群人也认出了我,这会儿大雪压城无处可逃,我不妨也学一回严墨的云淡风轻,当一回被狗仔队追踪的大明星吧。
想通了的我抬头挺胸,大摇大摆地从他们跟前走出大堂,踏着积雪回到后院的伙计房里,窝在暖炕上继续刚才没想完的心事。
这一想就到了傍晚时分,我端出屋里的瘸腿板凳坐到门口,本来是想贪婪地再享受一下白日里最后一抹温暖,可托着下巴看那残阳如血一点一点没入天际,我的愁绪,也因为想了一下午昨晚的梦魇,一丝一丝涌了上来。
记得初入连府时,爹和娘一左一右牵起我的小手,满脸慈爱地对我说:“语儿回家了。”
记得初见辰铄时,他一把拉过我左左右右地打量,一脸兴奋地直嚷嚷:“哟,还真是辰语呢!”
记得那个闷热的夏夜,辰岚姐姐温柔地梳理我的头发,悠悠说着:“盼着有那么一天,也有人能发现你的好……”
记得娘把我搂在怀里,轻声低喃:“我们语儿啊,是上天赐来的宝贝……”
记得姑姑抢过我最爱的点心,埋怨中带着宠溺:“语儿可是又惹了什么祸事了?”
记得凌大哥满怀祝福,告诉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事;
记得芷虹姐那个温暖的拥抱,和她那句牙尖嘴利的“走了就别回来了!”
我轻轻地笑,这一时半会,似乎还真的回不去了呢。
……
直到眼睛里忽然反射进一丝残阳余光,我侧头偏过那道光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脖子,碰上了一把明晃晃亮闪闪的钢刀。
我忽然明白过来:严墨的那句“不会动我”里,似乎……并没有我的那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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