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那身影渐渐走进,看得出是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人,身着轩楚的文官朝服。他弓背四处张望着,挪到一棵歪脖子树下,刚停下步子,就有一个大内侍卫打扮的人从假山另一侧闪身而出,和他接上了头。
我看到那藏在阴影中的侍卫背影,不由自主倒吸一口气。
严墨似有察觉,悄悄握住我微颤的手。触到他干燥温暖的手掌,我安下心来,回握住他,屏息凝听二人对话。那二人声音极低,随风入耳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
“事情都办妥了?”
“宫内的都已办妥,出城的……还要待筵席结束,才能……”
“要尽快……麻烦……大人向里面转达一声,人正在过来的路上……便到。”
“知道了。”
两人又互相交换了什么东西,再一瞬间,那侍卫就已在月色的掩护下,如来时般无影无踪地消失了。而那个中年文官,也神色如常地自树下走出,转身回了殿内。
“你认识那个侍卫?”严墨小声问我。
“背影像个熟人。”若真是姐夫,以他的功夫,怎会察觉不出我和严墨潜伏在此?
严墨裹住我的双手,来回搓着,剑眉微蹙:“熟人还是仇人?手凉成这样?”。
经历先前的插曲,我顿觉在这暗潮汹涌的皇宫里,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虽然刺激,危险系数实在太大,刚动了一动想抽回手,又被他紧紧抓牢。
“好不容易才抓住的,怎么能放手?”他埋头苦搓,理所当然道,“你也听见了,这宫里步步惊心的,不抓紧点,跑丢了怎么办?”
我哭笑不得:“我不跑,永远都不跑,行了吧?问你正经事呢。”他别扭地把手松开,我问道:“赴宴前,是不是在皇上那儿吃瘪了?”
严墨满脸挫败:“之前凌谦不愿赴行,说此行必不会成功的时候,我还想着事在人为,总该试一试。可是轩楚和天凌积怨太深,结成联盟共对晋谅,希望渺茫啊。”
“你还没告诉我,怎么会顶了凌大哥的名字,摇身一变为天凌的来使呢?”
“此事说来话长,眼下说话不方便,等回去了,我再告诉你?”
听来有理,我点了头,见他似开口询问,忙打断到:“我也一样,要做一件重要的事,等回去后,再告诉你我入宫的原因,好不好?”
严墨似乎因我心有灵犀地猜出他的疑问而心情大好,没有深究下去,一脸正色地嘱咐我:“既然你不认识那两人,宴席散了就尽早离开,不要掺和到别人的事里。宫闱倾轧,动辄就是粉身碎骨,我见识得太多了。”
我违心点头,眨眼笑道:“我最珍惜自己的小命,不会瞎掺和的。”
他仍有些不放心,眉头又拧了起来:“答应我,千万不要让自己陷入危险中。”
我正欲伸手抚平他紧皱的眉,一侧假山后忽有一人影闪出,侧跪到严墨面前,低头道:“大人,你出来久了,还请尽快回殿,而且——”那人把头埋得更低了些,“属下在边上守着,实在看不下去了!”
严墨的脸青了,我的脸红了。
有人替他望风,难怪严墨如此大胆,那他刚才还想……幸亏我千钧一发之际把他推开,不然,这面子都丢到姥姥家了。
回到座位上,我的耳根仍微微发烫,虽神色如常地饮酒品菜,心里却像揣着个兔子砰砰直跳。刚才分离时,严墨贴着我的耳朵,吐出一句让我又羞又喜的话来:“隔着那么多人,我还是只看得见你。”
好在无人察觉我的异状,我如做了亏心事的小孩,低头目不斜视地进食,却察觉到对面的那双眼睛,又在向我袭来阵阵寒气。此次的力度更胜以往,冻得我不得不停下筷子抬头打量,可金銮大殿上的芸芸众生里,仍旧找不到那迫人目光的来源,只觉得那束目光附近的一个中年官员,长得似乎有些像方才歪脖树下的接头人。
我愣神的功夫太长,长到芷虹姐不知何时来到我身后,等了一会儿,又轻唤了两声,我才后知后觉地应了她。她假装收拾桌上杯盏,轻声道:“皇上怕众人拘束,已先行离开。你是要现在去求见皇上,还是散席后去?”
“散席之前去,但不是现在。”
这目光的来源和那文官的位置如此接近,再加上那个身形似姐夫的侍卫,绝不是巧合!
但若在严墨之前离席,他一定会不放心地派人跟来。
我心不在焉地品酒吃菜,没过多久,没了皇帝姑父周旋、不受众人待见的天凌使臣便自觉无趣,识相地起身告退,众大臣以咬牙切齿的注目礼一路相送,严墨不卑不亢地退至殿门口,转身向满殿的虎狼之师躬身行礼,那目光似有若无间,终于在今晚第一次扫到了我身上:办完了事,就尽早离开。
我会的。我躲在豺狼虎豹们身后,回递给严墨一个安心的眼神,待他和一干人等彻底消失在大殿外,便悄悄示意来芷虹姐,跟在她身后,也离开了夜宴中的金銮大殿。
从金碧辉煌的大殿里传来的酒歌乐和、欢声笑语渐渐渺远,待走出几重宫墙再回头看时,只见一片橘黄色的光点,透过碧瓦飞檐,自高敞的殿内播洒出来,朦朦胧胧,像被夜色胧上了一层纱幔,隔开了仙境和人间。我和芷虹姐穿梭在夜幕中的宫墙内外,簌簌的脚步声格外突兀,浓黑如墨的夜色里,别幢宫殿沉沉睡着,高大巍峨的重檐飞甍隐藏在黑暗中,如峭壁上收敛了锐羽的黑鹰,在暗处窥视着脚下的猎物。我没见过白天的皇宫,猜不出它的模样,但是此刻,宫内的绿树红花、草木石阶,仿佛都被裹进了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混沌难辨。
我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跟上芷虹姐沉稳的步伐,深觉宫中女官的入宫培训,是多么的未雨绸缪。
迎面走来值夜的宫人侍卫,她镇定地打过招呼,带我转入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径,随意了步子,神色也轻松起来:“辰铄啊,就几个驻容修颜的菜谱而已,你跟宝贝似的藏着掖着,一直考虑到现在还不给我个准信,是不是信不过我?”
我踉跄了一下,深深感到这宫仪宫规的训练,不仅要未雨绸缪,更要常抓常新。
“虽然皇上没几个妃子,也不见哪个特别受宠,可不是还有那么多宫女吗?这菜谱在宫里传播开来,我们都赚上一笔,有什么不好?要换了是小语那丫头,早眨巴着眼睛嚷嚷着要在宫里开出家‘得立食’的分号来了!”
我的脑中轰隆隆响过一阵雷声,冷不防刮到旁边的树枝,只听“嗞啦”一声,腰上的布料被树枝扯开,露出一小截我围在腰间填充身板的腰封。
芷虹姐听到动静回头,到我身边探了探,满脸狐疑:“你围这东西干什么?”
我郁闷地眨巴眼睛,换回了自己的声音:“被芷虹姐的‘得立食’嚷嚷得藏不住,露出来了。”
接下来的路程,我俩在人前疏离客气,在人后勾肩搭背,沉浸在了战友重逢的欣喜中。前一年底芷虹姐入宫做了司赞女官,因我的关系和辰铄熟络了起来,偶尔有一次,从辰铄那儿听来几个我当年告诉他的食物美容菜谱,便撺掇着要和他一起把美容养颜的菜色在皇宫大内发扬光大,狠狠赚上一笔。我抹了把汗,时隔近一年再次见识到芷虹姐的胆大心细和敢想敢为,也被自己入宴前不着边际的担忧着实冷了一把。
穿过重重宫闱,我们来到了一座大气而威严的恢弘宫殿前,殿基高敞、飞檐重迭,即使在这沉沉夜色中仍能感觉其气象庄严,非同一般。两列石阶通向紧闭的殿门,门口只留一个看守的老太监,看来颇有资历。芷虹姐先上前,不着痕迹地塞了把银子到老太监手里,请求通秉。
那老太监原来是皇上的随身内侍,回绝的态度强硬,丝毫不留转圜的余地。我见状上前,撩衣跪地,双手递上师傅的亲笔信:“下官翰林编修——连辰语,受定南王爷所托,有要紧之事向皇上连夜启奏,还请公公行个方便。”
老太监在听我说出“定南王”三字时,显出几分诧异地接过了信,待就着宫灯看清信封上的字迹,脸色一变,留下句“在这候着”,便步伐略现凌乱地进入到殿内。沉重的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的时候,我隐约看见昏黄的大殿内,重重的帷幕之后,跪坐在蒲团上的一个明黄色背影。一缕檀香,幽幽自殿内飘出。
片刻后,厚重的殿门在我身后被阖上。在弥漫满殿的檀香缭绕中,我一步步踏在乌玉铺就的地面上,穿过摆放了数百盏长明灯的紫金缕花灯架,绕过沉重得令人穿喘不过气来的金丝绣纹帷幔,我看见皇帝姑父憔悴的背影,仍然一动不动地跪坐在蒲团上。几页信笺散乱地落在一处,不知何处吹来的微风自上拂过,发出扑簌簌的声音,在这静得落叶可闻的殿内格外突兀。我一时之间有些无措,静静地站在皇帝姑父身后,脚底传来的寒气钻肌入骨,凉到心底。
这座宫殿太过昏暗冷寂,数百盏长明灯终其一生,油尽灯枯之时,仍然照不亮照不暖这供奉着轩楚王朝历代先皇御容的大殿。中间供桌上历代先皇的灵位,一块块的描金大字,隐藏在明灭的光影中,几不可辨。
皇帝姑父缓缓自蒲团上站了起来,背对着我,仰头看着大殿正中央的太祖皇帝画像:“十多年前我和大哥半开玩笑,说有朝一日总要拱手河山,和玉锦相携余生,大哥骂了我句‘胡闹’,拂袖而去。而今由不得我不拱手河山的时候,大哥他,仍是这般固执。”
“师傅对自己认定的事,向来执着。”
姑父没有回答,透着檀香的空气一时凝滞起来,灵前香炉中轻烟袅袅,昏黄的墙壁上,轩楚王朝历代的帝王们,穿过历史的长河,静静凝望自己的后人,看尽沧桑。
“语丫头,我这个皇帝,做的好不好?”
姑父问,他这个皇帝,做得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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