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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解语非花 暮雨歇 5184 2021-04-02 20:18

  第35章

  姑父若是意气风发地用“朕”来问我这个问题,我定会毫不犹豫地说上一通赞美之词。

  可他现在是整个缩在明黄色龙袍的壳子里,满脸颓然地用上“我”的自称来疑问,我便不得不考虑,应该如何作对。

  我虽平日不问朝堂之事,但是一个皇帝功过如何,民间总有些风评。姑父登基二十余年,为政勤勉,夙夜焦劳,战战兢兢打点着这个偏安一隅的朝廷。可是政绩不但不能用显著来形容,用差强人意都有些勉强。继位初期,轩楚尚能抵住他国来犯,而后与天凌几乎是屡战屡败,边疆武备日渐废弛,百姓生活不见富庶,官场陋习陈陈相因……虽不致昏庸无道,却也无人主之才。

  在轩楚国历代先帝正襟危坐的御容前,我如何说得出这样贬低其子孙的话?

  “碌碌无为,非有为明君。对么?”姑父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个和自己无关的人。

  可偏偏是这淡如白水的语气,听来却仿佛喝了一杯五味杂陈的茶,满口酸涩。

  我决定避重就轻:“小语虽然对朝廷之事知道的不多,但是皇上爱民如子,扶农减税……”

  “百姓被我护得太好,浑然不觉如今的轩楚,表面波澜不兴,实则已风雨飘摇了阿!”姑父转身,扬起衣角,带动袍上的金纹龙爪,徒然抓过一把空气,“轩楚在三国中实力最弱,兵力最不济,偏偏百姓喜浮华、好享乐,愿投身戎马者本就少,加上前些年和天凌的征战伤亡惨重,更无人愿把儿子丈夫送上战场。然而老臣心念顽固,新臣胆怯怕事,朝堂上下青黄不接,死水一潭。个个都把大哥当成护国神祗,以为可以高枕无忧,可是大哥一人,如何挡得住晋谅十数万铁骑?今年若不是晋谅国君突然病重,晋谅的大军差点就要长驱直入,踏平轩楚了!”

  头一回近距离接触一个自己不熟悉的皇帝,还是一个正处于自怨自艾状态的皇帝,我的大脑努力运转着,试图拼凑出我对于这个皇帝的所有认知。恍然想起一年前姑父在邺梁逗留时,在仅有的几天回府时间里,几乎整日都陪着姑姑,吟诗作对、填词奏曲、琴瑟和弦羡煞旁人。那时还曾不知深浅地问姑姑,姑父他是个怎样的人,姑姑嘴唇微抿,露出一抹知根知底的笑容,“他呀,长了颗文人雅士的心,生了个为国为民的命。”

  那时我心中也曾有过怀疑,只觉得姑父一身清朗气质,当个太子太傅还合适,做翻云覆雨的暗门统领,看着都有些勉强。当时误以为是姑父为隐藏自己暗门统领的身份,故意伪装出文人雅士的样子,还曾暗叹他心机颇深,没想到竟是本性使然。为人君者,如此宽厚仁和,太平盛世尚且过得去,却不是国事动荡时该有的修为。

  姑父脸色愈加怆然,摇摇欲坠:“爱民如子又如何?到头来,仍旧护不住自己的百姓,守不住祖宗家业!且不说我膝下无子,百年之后无人可继,即使有了子嗣,这轩楚国上下,早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渐成土崩瓦解之势。这国禧夜宴上群臣觥筹交错,不知今夕何夕,他们听不见,寒风吹彻,夜半梦回,这大殿里的一钉一卯,都在夜雾中悲凉地呜咽,那丝丝凉气直钻入肌理,深进骨髓,冷清、冷寂、冷冽、冷绝。”

  自脚底漫上一层凉气,我被如此精美华丽的言辞冷了一下,想起民间传言,当今皇上,文采斐然,是个温文尔雅的大才子。

  但一想到还要提醒姑父今晚这宫内潜伏的危险,我急忙劝道:“小语以为皇上体恤黎民,就一定知道百姓的愿望,无外乎太平安康,冷时有暖衣,饥时有热饭。不论是平民的蓬门,还是官宦的朱门,在轩楚的百姓能闻丝竹而不识兵革,正是皇上的功绩所在!”

  不待姑父回答,空寂的大殿内就响起了一个我此时最不愿听到的声音:“说的不错!”

  我下意识地护到姑父身前,警惕地望向殿侧一根盘龙巨柱,离戈他,果然要趁着今日夜宴人杂,有所行动了么?

  姑父安慰性地怕了拍我,绕到我身前,朗声道:“小王爷死而复生,只身来见,胆识过人,后生可畏。”

  离戈自巨柱后现出身来,踏着势在必得的步子缓缓走来,笃笃笃的脚步声敲击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回声入耳,格外清晰。他在姑父面前站定,目光快速掠过我,定在姑父身上:“陛下撤去近身侍卫,想必也等候离戈多时了吧。”他似笑非笑,语气随意,“离戈给陛下的信,陛下可是考虑好了?”

  我一时怔住:现在是什么状况?擅闯皇宫的敌国皇子,正悠闲地与皇帝谈判?而本国皇帝居然撤去侍卫,恭候大驾?

  “小王爷觉得,朕考虑好了吗?”

  离戈又似有若无地扫了我一眼,才悠悠开口:“正如这小官说的,陛下爱民如子,想来应该答应离戈的建议。”

  姑父也随之回看我一眼,才又看向离戈:“小王爷为何觉得,朕会答应你?”

  你们俩谈判,干嘛没事都老看我呢?

  “陛下还有更好的选择么?若可以,方才天凌使臣来访,陛下又岂会不答应?陛下该比离戈更清楚,轩楚和天凌,积了多大的仇。”离戈唇角一勾,复又正色,“若要联合天凌抵抗晋谅,且不说群臣不会同意,就是黎民百姓,怕也会心生忿怨,陛下此举,无异于逼人生反,到时下场,不可收拾。”

  姑父有些底气不足:“小王爷为何觉得,朕的江山,保不住了?”

  “轩楚朝堂今时今日的情形,陛下方才分析得句句在理。离戈自然是与陛下,英雄所见略同。”

  姑父没料到和我的对话会被离戈偷听,面上有些尴尬,士气又矮了一截。

  离戈上前一步,目光如炬地看向姑父:“更何况,即使陛下此刻不答应,两年之内,离戈一样能关山铁骑,一寸一寸,踏遍轩楚山河!”他的声音有些高亢,眉梢飞扬起来,但很快就控制住了那嗜血的兴奋,微收了锋芒,“只怕到时哀鸿遍野,满目疮痍,想来你我,都不愿看到。”

  体恤苍生疾苦的姑父最听不得的就是民不聊生四字,离戈这半是预言半带威胁的话,快准狠地扎到了姑父的软肋,姑父神色动摇了一下,勉强维持住面上的气度:“一样是纳土归附,与其交予你这个已经离世的王爷,朕何不交予晋谅皇帝,一样保境安民,不致血刃,还免去日后,助纣为虐的骂名。”

  离戈“呵呵”笑了起来,仿佛姑父说的是轻轻松松的一个笑话:“陛下若是真的归附于我皇弟,那才真的是助纣为虐了。”他负手,傲立于轩楚太祖画像前:“离放他好猜忌,性暴敛,注定不会成为当时明君,可-我-会!即使他此刻登基,有朝一日,那皇位,仍是我的!”

  离戈来时,穿的是某官员家丁的青色下人服,而他身后的姑父,身着明黄色九龙绛纱袍。可是此刻,那青色的衣服在长明灯的照映下,仿佛闪出了金色光芒一般,照得他整个人愈发高大挺拔;而姑父恰巧站在灯影稀疏处,明黄色龙袍像蒙了一层浅灰,了无生气。空气仿佛凝固起来,香炉内的檀香断下一截,几近枯竭,如镜如水的乌玉地板上,清晰地映出姑父的犹豫和挣扎。

  紧攥的拳头缓缓松开,姑父终于下了决定:“小王爷能否给朕一个承诺?”

  “何承诺?”

  姑父自灯影昏暗处走出,停在太祖皇帝画像前:“他日夺得帝位,必善待轩楚子民。”

  片刻,只有片刻,离戈敬上一炷香,叩拜在地,而后长跪于太祖皇帝像前:“我离戈对轩楚的历代先祖起誓,他日夺得帝位,必善待轩楚子民,轩楚与晋谅百姓,不分彼此,亲如一家。”

  姑父亦焚香叩拜,久跪不起:“不肖子孙做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事,自知有负先祖所托,但为天下苍生免于水火,保境安民,完国归朝,实为不得已而为之。百年之后,再无面目见太祖太宗,将自去冠冕,以发覆面,向列祖列宗请罪。”

  离戈听闻此言,向姑父郑重一拜:“后代史官,定会称道陛下审时度势,未免生灵涂炭,自献封疆的大功德。”

  这江山过不了几日,便要兵不血刃的易主了么?

  姑父起身,面有凄色,仍在喃喃自语:“大哥来信嘱我守住轩楚江山,切不可拿祖宗基业儿戏,而今我如此行事,势必寒了他的心。”

  我忍不住插嘴:“定南王爷为国为民,知道皇上此举是为轩楚百姓免于生灵涂炭,做的同样也是拯万民于水火中的事,也一定会理解的。”其实师傅固执起来,究竟能不能理解,还是个未知啊。

  离戈向我投来锐利一瞥,我立刻低下了头,努力消灭自己的存在感。

  许是这劝慰有了效果,姑父恢复了正色,终于向离戈问出了盘桓已久的问题:“我的妻女,现在何处?”

  “离戈脱险之日,便是锦妃和长公主回宫之时。”

  姑父蹙眉,不满道:“朕三番五次让步,竟换不来小王爷的半点信任么?”

  离戈后退了几步,距我近了些:“离戈是信不过陛下的大臣们,比如说——”他忽然转身,定定地指向我,“她!”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不及我反应过来,离戈已经在瞬间上前钳制住我,又在瞬间封住我几处穴道,眼花缭乱间,我已经被他牢牢掌控住。

  “想要让你姑姑毫发不伤的完璧归赵,就跟我走。”他在我耳边厉声低语。

  你都已经不由分说地把我的轻功都禁住了,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姑父除了投我以不可思议外加焦急无措地注目礼,来不及做其他反应,离戈的声音已经自远方传来:

  “陛下放心,离戈言出必行,锦妃娘娘和长公主定会安然而回!至于陛下答应离戈的事,望陛下不要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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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戈拎着我迅速离开,在夜幕下的皇宫内一阵飞跃穿梭,还在晕头转向的我就被他扔进了一辆马车,随后,他自己也钻了进来。

  马车内的原住民是夜宴上和姐夫接头的中年文官,见到突然出现在车内的我正欲张口大叫非礼,再转眼看到离戈进来,张大的嘴巴好容易才合上,疑惑着抖出一句话来:“王爷,这人是?”

  “范大人,有些事情,并不需你来过问。”离戈压低声音,却一字一顿,极具威胁意味,让那范大人立刻噤声。

  他一手把我扶正,眼中怒气似火山熔岩喷发,声音冷冽似来自严冬冰窖:“我说过,别的事,不需要你去费心思量,你为何不听!”我在冰火两重天里备受煎熬,幸亏被他点了穴位,不然定是会打上一个寒战。

  这不,对面的文官就被火热的寒气灼伤,抖了一下。

  离戈转头瞪他一眼,他立刻侧过头去看向窗外——尽管马车的帘子,密实得钻不进一丝月光。

  “下一次,我不会再有这般好脾气!”

  下一次,我不会再有这般差运气!

  朝廷大员的马车异常顺利地经过了宫门的守卫盘查,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驶向未知的康庄大道。没走多远,前方像是另有一辆马车停在路边,车夫放缓了速度,小心地从马车边越过,那辆车上似乎跃下了个人来,同时想起的是在这此时此刻仿如天籁的声音:“在下天凌使臣凌谦,冒昧打扰,请问车内可是自皇宫夜宴归来的大人?”

  我的心瞬间砰砰直跳,兴奋急迫全都涌上心头,甚至还带了一丝小小的雀跃,严墨他在宫外等着我!严墨他会来救我!

  离戈一脸警惕,用眼神示意对面的范大人,随后一把按过我,和我同时伏到座位下。

  范大人掀起车帘一角,探出半个脑袋,挂上完美的客套笑容:“见过凌大人!”

  “见大人出了宫来,凌谦还想劳烦大人回答一下,这国禧夜宴是不是散了?大臣们可是走得差不多了?”

  “宴席尚未结束,只是下官有些不适,才先行离开。”

  严墨严墨!你不是说隔着那么多人还是只看得见我吗?现在就隔着一道马车窗帘子,一定能看见我的对不对?

  我全身被制不能动弹,只留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急切地望向车帘,似要把那车帘钻出两个洞来。马车外的人是严墨,他一定能感觉到我在看他!离戈怒极,伸手覆上我的眼眸,我眼前一片黑暗,心中一片亮堂。

  严墨没有马上接话,范大人瞅准时机,说了句“告辞”便催促车夫继续上路。

  似乎仍在原地的严墨并未出声阻止,车轮缓缓碾动起来,一米,两米,五米……我向前走,他原地留,我们的重逢,就这样到头。

  我失望透顶:才隔着一道车帘子,你居然就敢对我视而不见?男人的甜言蜜语,都是不可信的东西!

  一记马鞭轻挥,车轱辘转得更快了,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

  又一记马鞭挥出,同时传来的还有严墨再次响起的声音:“这位大人,还请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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