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我在呆愣八分之一柱香的时间,静默到连身边的小宫女都开始担心起这个唇红齿白的小哥哥的身体状况时,终于确认面前的范氏司赞女官,正是我前一年在邺梁接受入宫培训,一见如故的芷虹姐。大半年不见,宫装打扮的她清爽干练,又不失优雅。我虽尽力克制,脸上的客套笑容还是不由自主地缓缓放大,发自内心地笑出一口小白牙。
范女官也回以一笑,职业性地抿唇颔首,“连编修年少有为,可是头一回来宫宴?我且领你入座吧。”客气的言语间,仍带着几分当时的热情爽朗。
我跟在她身后,想着是否要告诉她自己的身份,她那边却已经目不斜视,神色如常地开口了:“上回说的事,连编修考虑得怎样了?”
我脚步一顿,刚才重逢的高兴劲顿时没了踪影:辰铄和芷虹姐,在这红墙黄瓦的深宫里能商量什么事?
觉察到我未跟上,芷虹姐也停步转身,静待我开口。
“尚……尚在考虑之中。”我打着马虎眼,向前走去。
芷虹姐见状,也继续了她不紧不慢地步伐:“总是大家都有利可得的事,何乐而不为呢?连编修可要尽快决定才是啊。”
心中的疑团越滚越大,但事有轻重缓急,毕竟芷虹姐和辰铄相熟,这陌生的皇宫里,我总要寻一个帮手:“若是范女官肯帮我这个忙,兴许明天我就能答应了。”
成功地看到芷虹姐的再度停下脚步,我以极低的声音郑重道:“眼下有件生死攸关的大事,我今日一定要向皇上禀明。”
设宴的金銮大殿灯火通明,不断有宫人忙进忙出,文武百官陆续进入殿内,繁忙喧闹间,皇室气派顿显,即使现在殿中不下百人,却也不显得一丝拥挤。
夜宴的席位左右各两排,辰铄的位子在左手边后面一排,末席位置上一个灯光稍暗处,前面还刚巧有一个支撑起大殿穹顶的盘龙巨柱,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最适合随时隐遁。
我正襟危坐,偶尔起身行礼,和同我招呼的同僚客气地寒暄几句,都算是有惊无险而过。但每回落座或低头,却总能觉察到来自对面席间不知何处,似乎有一双锐目时时探来,牢牢把我攫住。抬头细看,惟见五彩纱障,忙碌宫娥,酒盏杯盘,一派喜气忙碌下宫乐渺渺的大殿内,我竟生出些如芒在背、如坐针毡的感觉来。
宴席久未开始,殿内的百官们等得心急,有几位官员熟知内情,撇着嘴角从鼻孔里哼出气来:“皇上久候不至,莫非是被那天凌使臣缠住了?”
“一个连官职都没有的太子侍读,也能称得上使臣吗?天凌实在是欺我轩楚太甚!”
“轩楚与天凌的恩怨,纠缠了几朝几代,多少儿郎战死沙场,此仇不共戴天,不论那姓凌的有什么企图,皇上都绝不会答应的!”
群臣们同仇敌忾,越说越激动,一致同意稍后那姓凌的天凌使臣入宴时,要落井下石给尽难堪。
一个辰铄一样较晚入朝的后生问道:“眼下不该是和晋谅的局势最为微妙吗?为何众位反而对天凌如此戒备?”
不想他这一问竟遭来了诸位德高望重的老臣纷纷白眼:“西境有定南王力挽狂澜,晋谅国内又一片大乱,自顾尚且不暇,哪来的功夫对付我们?”
“可边境守兵不足,朝廷迟迟不见派兵支援,那晋谅的太子若是杀个回马枪,还不是势如破竹?”
一个着墨绿色长袍的白发老者高亢道:“有定南王爷驻边戍防,护我轩楚疆土,大可高枕无忧!”
我师傅再英勇,那也只是一个人啊!这轩楚的群臣是太放心还是太愚蠢,竟然只念着旧恨,看不见新仇?
有人附和道:“是啊,大家还是趁着这良辰美景,畅快对饮,撇开那些家国大事吧!”
像是商量好一般,这厢话音未落,那厢忽来一声“皇上驾到”,大殿内刹然无声,众人齐刷刷跪了一地。我随众人低头跪下,见不到皇上,但听到那句七分平和三分威严的“众卿平身”时,心里就已经有了七八分确定了。待坐下悄悄抬头打量,那龙椅上头戴通天冠,身着明黄色九龙绛纱袍的九五之尊,果真是被我错以为是统领轩楚暗门的姑父!
与前一年相比,姑父明显瘦了,宽大的龙袍更显身形单薄,去年还几不可见的白发如今如寒霜爬满鬓角,俊朗的脸上虽有平和的淡笑,眉宇间却郁结着一丝阴云。不能不说,这样强颜欢笑的皇帝,和我心中以为的那个精神矍铄,龙虎精神的一国之君形象,相差太远。是国事操劳还是姑姑被劫,竟让姑父憔悴成这样?
我不由在心底暗骂了几声掳我姑姑的离戈,却忽然感到对面坐席间,那道刚才已经从我身上移开的慑人的目光,似乎又带着迫人的气息向我袭来。我转头欲搜寻那道目光的来源,却在看到位于皇上右侧坐席,那个身着月白色锦绣长袍,头戴紫金冠,气质尊贵的天凌使臣时,听到自己的下巴咣当一声,落到地上。
开什么玩笑?刚才和皇上一同步入殿内落座的天凌使臣,居然是严墨?
皇帝宣布宴席开始,殿内响起悠扬乐声,群臣互相敬酒,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却没有一个人,向特地前来恭贺轩楚国禧的天凌来使敬酒。
皇帝姑父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宣布严墨的存在感:“我轩楚国禧佳节,天凌国君特地派遣太子侍读凌谦大人前来道贺,朕心感怀,且以此杯中酒,向凌大人聊表谢意。”
群臣们停下饮乐,投向严墨不甚友善的目光,没有一人应声附和,场面尴尬至极。
严墨仿佛丝毫没有察觉,脸上仍是自入殿来就一贯保持着的温雅笑容,端起桌上的白玉杯,向前推送了一下,道了声“请”,便和皇上一同饮尽。他随后又擎着酒杯,来到几个老臣桌前,客气地敬酒。
“轩楚的美酒向来醉人,可是被凌大人的手碰过了,兴许就要毒人了!老臣可不敢喝!”
“老臣看着这杯中美酒,就觉得仿佛是要喝下那些在与天凌一战中牺牲的将士血肉,实在是难以下咽!”
老臣们纷纷吹胡子瞪眼,严墨脸上虽然笑意不减,一边眉毛却正以极其微小的幅度颤动着,我莞尔一笑,这可是他遇挫无解时的典型小动作呢。
皇帝姑父有些看不下去,走下御座替他解围,固执的轩楚老臣们终于半推半就地喝了酒。未免继续尴尬,皇帝姑父命人唤来舞伎乐伶,用歌舞缓解气氛。
我以为我和严墨心有灵犀,他好歹会对我的目光有所察觉,偶尔回望一下。可他整晚都貌似专注地欣赏着歌舞,时不时和皇帝姑父交谈几句后,那目光就又回到了舞姬们身上。轩楚国本就崇尚丝竹曲乐,酒歌阑珊,那些舞姬个个衣着清凉,腰肢柔软,轻歌曼舞之间处处是成熟风韵,流转顾盼之间处处是媚人风姿。透过渺渺乐声,严墨和场上的老少群臣们一样,全都被这轻歌曼舞的舞姬们勾去了魂魄。
如果目光是一把利刃,我早就把严墨千刀万剐,酒过三巡,那歌舞却还没有停下的意思。实在是看不下去这满殿的旖旎风情,我仰头饮尽杯中残酒,带着灌肠穿肺的酸味,走到御花园里,跃上一处假山透气。
吹了会儿初夏的暖风,身后有人靠近,随意地到我身边坐下,笑着开口了:“是不是气我不看你?”见我不理他,他便自顾自继续:“我不看你,怎么知道有人一直看着我,怎么知道有人见我一直看着美艳的舞娘,便气鼓鼓地跑出去了?”
被他一语中的,我红着脸埋头道:“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若是你弟弟,他会看歌舞多一些,还是看一个才见了一面的人多一些?”
我扭头道:“你明知是我,却连一眼都不曾看过我?”
“众矢之的的天凌使臣和轩楚一介翰林编修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眉来眼去,你觉得你弟弟明天上朝时,还能留全尸吗?再说了——”他伸出一指,指着自己的心脏,“我可一直都看着你呢,用这儿。”
我被严墨的甜言蜜语一哄,乐呵呵地倒进了他的怀里。他环着我肩的手随意理着我的衣领,轻笑道:“幸亏你跑了出来,以后我可绝对不敢让你碰酒了。”
我抬头道:“为什么?”
他捧着我的脸,看得异常专注:“面若红霞,唇如桃花,醉眼如丝,再加上这不辨雌雄的笑颜,叫那些宫人大臣们看到,恐怕也要跟着醉了。”
严墨的眼睛里升起两簇幽幽鬼火,让我顿时联想到某一类基本在夜间出没的大型犬科动物。眼看着他的俊脸在我面前缓缓放大,我的理智终于战胜无措,一把把他推开,闪开几步,故意窃笑着,沉声道:“下官连辰铄,幸会凌大人。”
他意乱情迷的眼睛因为我的咳嗽而清醒过来,神色间颇有些懊恼,却也不得不同我一起警惕地望向假山下,那里,正有一个身影鬼鬼祟祟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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