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1)
又是那些飞檐重迭的高殿碧瓦,又是那些雕龙画凤的玉阶柱础,豪华气派的马车载着我缓缓穿过道道红墙宫门,不紧不慢地驶向东宫。
我在车内正闭目养神,马车陡然停了下来,护在车外的宫人一阵忙乱嘈杂,像是有人冲撞了车队。
落霞扶着我掀帘而出,一下子就看见了立在不远处的宫装女子,因为那女子在这人人规矩行事的后宫,实在是太过显眼:虽是一身后妃宫装,挽髻的头发却几乎全部披散开来,刚好遮住半边脸庞,两支朱钗斜斜插在发间,随着她四处扭转打量的脑袋摇摇欲坠,脚上的鞋子只剩了一只,另一只拿在她身边一个老宫女手里,那老宫女此刻正用另一手攥紧宫装女子衣袖,惶恐不安地听着我这边一个像是管事太监的训话。
我刚想开口询问,那宫装女子见到马车上有人出来,歪过头看了两眼,忽然眼中光芒大盛,一把甩开拉住她的老宫女扑到我跟前,扬起青丝遮掩的脸庞冲我俩笑得阳光灿烂:“连妹妹!今儿个怎么想起看我来了?”
我和落霞立时愣住,这女子抬头甩开挡住脸庞的发丝后,赫然是一个美人迟暮的中年宫妇,我什么时候,有了这样高龄的姐姐了?
那女子脸上又忽现疑惑的神色:“不对,连翩妹妹早就死了!被我亲手毒死了!”
我和落霞面面相觑,彼此的嘴巴都张得能吞进一个鸡蛋。
而那女子已经面露恐惧之色,揪住散乱的头发大喊道:“连妹妹你不要来索我命啊!”她抱着身子颤抖起来,“都是那个皇后逼我下药,我不是有心害你的!”
老宫女眼见主子越来越失控,急忙跑上前来,一边向我们告罪一边领着她离开,三步五步带进旁边一座宫门内,急急地上了锁。隔着高高的红墙,那女子狂乱绝望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传来。
这插曲让管事太监吓出一身冷汗,再不敢耽搁地加快速度驶进东宫,告退时连连磕头,乞求我千万不要将今日受惊之事说出。
我端坐在紫檀椅中,端着茶盏拨弄着水面上的浮沫,一言不发。
管事太监见我良久不语,把头埋得更低了,似在寻思要不要以头抢地求得谅解。
我见火候差不多了,将茶盏重重往桌上一放,冷笑一声:“我惊也惊了,吓也吓了,太子殿下一眼就瞧得出,要是问起来,你说我该怎么回答呢?”
管事太监挣扎许久,颤颤巍巍道出一句:“还望太子妃替小人周全!”
“这周全么,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希望,往后有事儿没事儿的,赵公公也能替我周全周全。”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太子妃有何吩咐,小人尽候差遣!”
我笑着把他扶起来:“什么差遣不差遣的,多生分!我初来乍到这宫里,以后要向赵公公讨教的地方可不少,还望公公能多提携看顾着。”
赵公公自然连连答应,我又顺势向他讨了小柱子到跟前伺候,也被他一并应下。这重回晋谅皇宫的日子,竟然被我以如此不光彩的方式开始了。
离戈这几日异常的忙碌,出征冀城时积压的政事要他一件件处理,再加上天凌来使的商议边界这件大事,让他几乎没有时间顾及我。这正顺了我的心意,我已经做好了和离戈长期抗争的准备,论持久战刚刚开始于战略防御阶段,首要任务就是查清敌情。所以我很快就从赵公公那里打听到,天凌的来使几天前就已经抵达,重议边界的商谈也已经开始了两日。我不动神色地询问赵公公来使模样,却在听清他的描述时仍难掩失望之色。
赵公公说,天凌派来了当朝右相段大人,是个五十上下的白胡子老头,像是和离戈颇为相熟,商议边界之事进展的十分顺利。
这个人,是不是严墨很久以前说过的,那个树大根深、一手遮天的偏房?
我在奢望什么呢?这漫长的夏天还没过去,小柱子不是才告诉我,他们公子的病,只有过了夏天才有好转的吗?
那么,等到秋雨初霁的时候,你会出现吗?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啊……
许是心里的失落无处发泄,晚膳后我心血来潮,在水榭架起瑶琴拨弄起来。
“小姐,快入秋了,夜里风大,您身子弱,还是早些回屋里吧。”落霞候在我身后,挂在臂弯里的披风几次想展开替我披上,都被我倔强地顶了回去。
那是草原上袭击我的那头雪白狼王的皮毛制成的,御用绣匠的手艺精致,针脚细密,暖暖地披在身上,烘熏得人总想起那漫天的火光,滚烫地照亮冀城的天空,灼灼映在师傅的脸上……
师傅,你到底在何处呢?
“夜深,人不静啊。”我推开面前琴案,倚在亭中雕栏上,看东宫偏殿外的晚风吹皱池水,“落霞,你先去休息吧,我再赏会儿月便回去。”
“赏月?”落霞抬头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秀眉一皱,“小姐以前,事事都为别人着想,如今怎么尽是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太子殿下等会若是见你还在外面,又少不了对我们下人一顿数落了。”
我起身往回推搡着落霞:“我的好落霞,难得趁着太子殿下去京郊巡查御林军不归,你就让我任性一次好不好?我保证一会儿就回去,就一小会儿。”
落霞无奈地叹着气回去了,我坐回亭中,接着弹奏起先前被打断的曲子。
清韵的琴声如行云流水般自我指尖倾泻而出,时而清远时而幽深,仿佛声声叹息传到亭外湖面上,搅动沉沉水面,入耳竟是铮铮哀怨。师傅弹奏时如泉泻高崖般铿然有声的豪情之曲,到我这儿怎么成了这般婉转幽怨的低鸣?
如泣如诉的曲音中合进一缕似有若无的雨声,簌簌淅淅地融进我的曲子中,点点滴滴顺着角檐垂下一道细细的雨帘,隔开了远处宫灯掩映下的朦胧宫阙,雨打青纱风萧瑟,身上寒意渐起,我却不由自主地越奏越婉绝昂转,激荡不已。
雨势愈大,指尖乐声愈急,仿佛龙困浅滩,雄鹰折翼,道不尽的胸中抑郁。豆大的雨点飞溅在瑶琴上,在我拨转间又被滴滴反弹而出,繁乱地向西方射去。风卷幔扬,豪雨打湿衣衫,亭外芭蕉早已泪痕斑斑,我却犹不自知,只是那冰冷的雨水洒到脸上,却从眼眶流出,滚烫地顺着脸颊蜿蜒而下,滴到瑶琴上,被我翻飞其上的双手弹至亭外,和连天的雨势融成一片。
“铮——”弦断了。
双手仍保持着拨弦的姿势,我怔怔望着一断为二的琴弦,佝偻起瑟瑟发抖的身子,一声低叹逸出唇畔:“严墨——”
“我以为,你只记得无名前辈,早把我忘到一边了。”一个和煦如三月春风的男声贴着我耳畔悠悠响起,瞬间驱散了我满身的严寒。
我不可思议地回过头去,却被他抢先一步扯进怀里,铺天盖地的吻落了下来,带着无尽的思念,比亭外的狂风暴雨更加炽狂,我不由自主地攀上严墨的脖子,绝望而热切地回应着。这是梦吗?是梦也好,我甘之如饴的梦啊!
亭外风大雨急,亭内春暖花开。
不知过了多久,严墨才恋恋不舍地把我放开,我仍踮着脚尖挂在他的脖子上,不敢相信地定定看着他,生怕一眨眼他就化成了一团烟雾融进雨夜中。沾着雨水的手抚上朝思暮想的脸庞,细细地描摹他英气的眉,深邃的眼,高挺的鼻,温暖的唇……
“天呐!我真想端起烛台好好看看清楚,这真的不是梦吗?”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犹恐相逢,是梦中啊!
严墨灿如星辰的双眸化作一池潋滟春水,盈盈照出我的模样,他抵着我的额头,呢哝道:“不是梦,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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