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高敞的马车在崎岖的路面上不紧不慢地前行着,有节奏的嘎吱声自我身下滚动着的车轮传来,我缓缓睁开双眼,略掀合了睫毛适应车内的昏暗,看见一束光线从帘幔的缝隙悄然钻入,碎碎地洒在车顶垂下的杏黄色流苏上,斑驳的光斑投向马车的穹顶,织成密密匝匝一张巨网,低低地压下来,压下来,压得我喘不过气,募地侧过身去,咳尽心血。
咳声未歇,马车已吱呀一声停下。帘幔掀起一道光亮,我眯了眼睛,看见离戈仍披着甲胄的高大身影掀帘而入,持枪握剑的大手,此刻却端着一个釉色瓷盖碗,刚熬好的汤药从碗盖相接的缝隙里溢出令人蹙眉的药味。这味道在我昏迷的几日中,常常萦绕在我鼻端,灌进嘴中,苦到心里。
离戈搁了药碗在一旁矮几上,上前将我扶坐起来,在我身后垫了个锦垫,这才又端起药碗在我身边坐下。他的动作有些生疏,一双眸子却在昏暗的马车里霍霍明亮地注视着我:“昏睡了三天,总算是醒了。”
我没有任何反抗,面无表情地开口:“我要见师傅。”
他正用勺子搅动汤药的手顿了顿。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即使师傅化成一掊黄土,我照样去焚香祭拜,你休想拦我!”
他叹一口气,汤勺举至我嘴边:“先把药喝了,凉了药效不好。”
我扭头看他,目欲喷火:“有胆子杀他,没胆子让我去看他吗?”
他把药碗搁回矮几,偏头躲开我的目光:“刺中定南王爷的那枚暗箭,不是我派人射的。”
我冷笑一声:“那么敢问太子殿下,我师傅现在是生是死呢?”
他犹豫了片刻,似在拿捏措辞,才闷闷地开口:“我不知道。”
我立时愣住,却听离戈的声音沉沉传来:“我当时顾着救你,待再回到瓮城,沙场上已不见定南王爷踪影。”
我霍然抬头直直看他,捕捉到他眼中一掠而过的闪烁,讥诮道:“太子殿下厉兵秣马数月,难道就是为了到战场上忘记擒拿敌方主将回去的么?你何必如此诓我!”
有寒意自离戈的眼中射出,他的声音中带着刻意的忍耐:“有什么事,先把药喝下去再说!”
我咬唇,狠狠地偏过头去。
却不想下一刻被他一把捏住下颚扳过脑袋,未及反应过来他的脸庞就在我面前陡然放大,干燥的嘴唇倏地一凉,他含着药汁的薄唇已经密密贴了上来。
口中顿时弥漫起浓重的药味,苦涩辛酸在刹那间席卷而来,我猝然瞠大双目看着离戈近在咫尺的面容,死命地扭头躲避,却被他牢牢钳制住下巴,灵巧的长舌趁势推搡着药汁而入,辗转到味蕾上,又是一阵令人麻栗的苦楚,蔓延在我的整个口腔内,逼着我带着对他满满的恨意,一滴不剩地咽下喉咙。
他似乎爱上了这样的追逐,长舌仍在我口腔内流连往返,终于俘获到了我的,一点一点地痴缠上来,绕在一起,仿佛天荒地老,再不分离。
口中苦痛泛滥,凝聚到牙齿上,化成痛彻心扉的一记噬咬,腥甜的血丝和药汁的苦涩相融合一,早分不清是苦是甜。离戈抽回被我咬伤的舌头,托住我后脑的手却加重了力道,相依的唇齿再无一丝缝隙,他惩罚性地蹂躏着我的唇瓣,疯狂而霸道地四下扫荡,最后重重在我唇上回咬了一口,方才猛然把我一下甩开。
我斜斜倒向身后锦垫,大口喘着气,拿衣袖狠狠抹了把挂在唇畔两人的血渍,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离戈的嘴角也沾着两滴血珠,凤眸微眯,眼中涌起危险的气息:“我爱你护你,却绝不会纵你惯你!好好记着今日这流血的滋味!你若还是这般任性,空生一双慧目却不愿睁眼看清这世上艰险,日后只怕跌得更重!”
我坐直身子勃然大吼:“从冀城城楼跌下来的时候我就已经粉身碎骨了,这血只会让我记得,是谁把我的师傅逼上绝路!”
离戈怒极,额上青筋毕现,负在身后的手握得咯咯作响,胸口急剧起伏着,带动身上的铠甲上下翻涌,泠泠响动,寒光骇人。
我侧脸避过他甲上寒芒,忽觉车内一亮又转瞬暗去,一道冷风从车帘灌进,离戈竟是放过了我,怫然甩袖而出。
我瘫回到了锦垫上,直勾勾望着自帘幔缝隙内映入眼帘的残阳一角,无力地扯动了下红肿的嘴角,便又有血丝从干裂的唇瓣上渗透出来,同落日一起坠下地平线。
师傅究竟是生死何处?
我昏迷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人会告诉我的,这些扫除了轩楚最后一批负隅顽抗者的晋谅战士们,沉浸在一场本就毫无悬念的胜利中,七月的骄阳流火般洒向草原上绵延蜿蜒的黑色铁甲大军,将年轻战士喜悦的脸庞映得通红,队伍两侧的巨型衮金绣龙旌旗迎风招展,被烈日镀上赤色光芒。长风猎猎,队伍最前方那个鲜衣怒马的金甲高冠的傲岸身影,像一尊金石铸就的雕塑,巍然屹立于天地之间。
苍茫天际和广阔大地——那是我和他永远不可能有交错的距离。
大军停下休整,我跳下屈居多日的马车,到车外呼吸新鲜空气,一路越过战士们的行营,走到营外的莽原上。没有人会拦我,我身后跟着两个五大三粗的侍卫,满目的森寒让再热情的小战士都诺了声,不敢张口告诉我当日的一丝一毫。
又是一个黄昏了,金色的余晖普照大地,赤色的晚霞映红天际,我怔怔地站在及膝高的草原上,不辨东南西北,不知前途后路,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望着,直到最后一抹光芒消逝在天地尽头,风声飒飒,寒意自脚底蔓延而上,我拢紧了身上的披风,转身。
却顿步。
离戈不知何时矗立在我身后几丈远的地方,负手打量着我,眼中无波,不辨喜怒。
草原上的风又飞扬起来,拂起我散在鬓角的秀发,吹动他衣袍猎猎,地上的夏虫还在不知所谓的低鸣,一下一下撩过彼此的心房。我们遥遥相望着,记忆的残片散在空气里,仿佛多年以前,我们也曾像现在这样,四目相对,久久凝视过。
却不曾像现在这样,谁也望不进谁心里。
我挥去散如飘絮的迷茫记忆,埋首自他身侧而过。
“射出那枚冷箭的兵士,不是我晋谅军中的将士。”
我不理他,继续向军营走去。
他一把抓住我手腕,迫使我扭身看他:“有人在开战前就已混入军中,趁乱局突射冷箭。”
我挥手挣脱他的桎梏,狠狠道:“就算没有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细作射出的一箭,太子殿下就会放过我师傅吗?早在你设计让裘剑放我离开的时候,不就已经决定要将城里的‘反贼’一网打尽了么!此刻纠结于那枚冷箭的出处,结局就会改变吗?”
离戈的眼眸闪烁了一下,一时无语。
我的话,让他无从否定。
我愤而转身,看见裘剑自远处军营拍马而来。
这是我从那日那送我离开军营后,第一次看见他,脚步随之停下。
他翻身下马,把手里的一封信笺交给离戈:“天凌递来的国书,要求重议两国边境。”
那“天凌”二字蜇在我心上,整个人随之微微一颤。
离戈拆着信,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我,状似不屑地冷嗤道:“本王刚鸣金收兵他们便咄咄逼人而来,气焰也太过嚣张了些!”
“国书上说,为表和谈诚意,天凌特地备下豪礼一份,殿下一定会欣然笑纳。”
离戈一边眉毛微挑,似乎提起了几分兴致,挥手示意裘剑退下,自己走开几步,执起那国书细细查阅起来。
裘剑牵马而归,见到立于营门边等候多时的我,迟疑了片刻,还是上前行礼:“就知道连小姐不会放过裘某,定是要讨个说法的。”
我扬眉一笑:“我谢裘大人还来不及,哪里会不放过你?”
裘剑抬头,眼中闪过几分不可思议。
我笑声渐冷,咬牙切齿道:“裘大人的特地安排的血衣让我明白了,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心好意!”
裘剑讪讪一笑:“若有第二次机会,裘某断不会如此行事了。”
我讥笑道:“裘大人莫不是因自己的擅致我于死地,被太子殿下罚怕了?”
裘剑摇头,撤后一步,向我深深一拜:“就凭连小姐劝降定南王的那番话,便是世间女子少有的浩然气度,足可堪当上事宗庙,下继后世的一国之母。”
我咯咯直笑,笑得泪花在眼眶里打转:“裘大人真会说笑!”我仍是笑着,口气却前所未有的冰冷起来,“那么容我暂且以未来一国之母的身份命令裘大人,在我忍不住想掴你一掌之前,你TMD立刻从我眼皮底下消失!”
裘剑微不可查地缩了下脖子,告退离开。
我猛力发足,埋头奔回马车,重重倒在温香软榻上,不可抑止地放声大笑,笑的眼泪扑簌簌落下,震动车顶的流苏垂幔,如寒风中的落叶般瑟瑟发抖。
离戈自那日收到天凌国书起便加快了行军速度,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原本八日才能抵达的京师,在五日后的早晨就已远远现出苍茫连绵的城郭。京师的百姓夹道欢迎凯旋而归的将士们,他们知道,那群顽固不化的轩楚余孽已经被一举歼灭,那个反贼之首的定南王爷也已被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一剑毙命,晋谅与轩楚终于合二为一,起伏绵延的边境线北望天凌,东眺汪洋,烟波浩渺的晋谅王朝,虎踞龙盘,剑指六合,蓄势待发。
已是这般民心所向,离戈还不忘继续向自己脸上贴金。他说那定南王虽不知审时度势顺天应命,但毕竟是当时名将,如此壮烈而亡也算得上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特地颁旨,以亲王规制为他修建陵寝,举国哀悼一日。此举再度笼络仅存的一些轩楚对他口诛笔伐的文人士子,反对两国合一的逆流被彻底压制。
与此同时,一改以往在两国边境商议边界划分的惯例,离戈高傲地要求天凌的使臣入晋谅京师和谈,天凌为显和谈诚意竟也欣然答应,自边界一路南下而来。
回京师后,离戈让我回府与爹娘团聚数日,爹娘见我虽安然而归却形容枯槁自然是悲喜交加。我缓缓道出我与师傅的往事,爹娘在听到了师傅的真实身份后俱是一怔,却只喃喃着“斯人已矣”便不愿我再多追问下去。我每日浑浑噩噩养伤养心,却越养越烦躁不安。
天凌使臣的来期日益临近,宫内又传来一道诏书宣我入宫随驾。我手捧明黄色绢帛漠然一笑,他果然是要随时随地拴我在身边,才会放下心来。
严墨,你会派谁来呢?
喜欢解语非花请大家收藏:(321553.xyz)解语非花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