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2)
他微微一笑,我心惊肉跳,声音都带上几分颤抖:“眼下正是多事之秋,劳民伤财的事,还是等西河水患之后再做的好……”
他没再反驳我,回过身去,一手支住廊柱,遥望廊外的阴霾天色,慨叹道:“我多想早一日,见到你为我披上嫁衣的模样。”
绣着八爪金龙的身影傲立在廊下,压抑的屋檐遮去大片天空,只留一条黛色的细线,绵延地爬到远处朱墙上,仿佛轻轻一跃,就能翻过那绿色琉璃瓦的墙头。而那后面,会不会是又一道宫墙?
我攥紧刚从墨墨身上取下的纸条,提高了音量:“你不是盼着我母仪天下么?”眼见转身而来的他眼中光芒愈甚,我轻勾唇角,说道,“我想以册封太子妃的身份为你去普隐寺祈福,乞求上天保佑晋谅风调雨顺,早日除去西河水患。”
普隐寺建寺数百年,气势恢宏,因为坐落于虎踞龙盘的终山脚下的竹林清幽处,凤子龙孙拜谒先祖,常在此处歇脚参禅佛理,渐渐成了晋谅的皇家寺庙,香火愈加鼎盛。
而我之所以要去普隐寺,是因为严墨在纸条中,写下的正是这三个字。
离戈本欲大张旗鼓,什么提前一天扫地清道,什么华盖凤翎,礼乐和鸣,什么御林军环护左右,听得我眼皮直抽,告诉他我坚决要求低调潜行,他还不听,等我严肃认真地说出“你是不是想搞得南林的刺客一个个磨刀霍霍来砍我才罢休?”他终于摸下巴表示有理,派了化装成百姓的一众御林好手卫护着我,开拔普隐寺去了。
礼佛需心诚,我屏去心中杂念,恭敬地为菩萨上香磕头,乞求西河水患早日除去;乞求远在天凌的师傅能早日痊愈;乞求重下商海的爹爹万事顺利;乞求我与严墨能早日重逢,乞求他不会像离戈一样,对纳侧妃之事总是顾左右而言其他……
扮成我管家的赵公公向住持禅师言明身份,得他青眼相顾,竟允我一人进得生人误入的禅寺后院,跪坐在方丈之内的草席上,讨一杯禅茶喝。而欲随我入内的赵公公和一群御林亲卫,被长眉髯须俱是白若霜雪的老住持横眉冷对一句“没有佛心”,讪讪挡在院外。
住持禅师为我端来紫砂茶杯,目光洞悉明睿:“女施主驾临我普隐寺,果真是为了修佛而来?”
被这样的目光扫视到,我自然答得畅快:“不是。”
“哦?”住持禅师撮了把茶叶入杯,尚未兑水,已有缕缕茶香扑鼻而来,丝丝缕缕,和着院外梵音佛唱,涤尽平日烦躁之气。
“我看普隐宝刹内的诸佛菩萨,个个法相威严,完好无损,何来‘修佛’一说?”我狡黠一笑,“我么,姑且算是来修心的。”
老住持捻了把胡须,眯眼而笑:“那么,施主的心修好了没有?”
我垂眸,淡淡道:“怕是,一时半会还修不好……”
“呵呵。”住持向杯中倒入一注沸水,青嫩的茶叶舒卷而开,上下浮沉间,沁人的茶香袅袅而出,“女施主看这杯中茶叶,可有所得?”
我与朴素的紫砂茶杯两两相望片刻,还是坦率地摇了摇头。
住持了然而笑,又向杯中注入一缕沸水,半展的茶叶舒张得更加饱满,如翩翩翠蝶,在禇色的茶杯内轻舞飞扬,一时间醇厚醉人的茶香满溢,竟遮去了屋内的缭绕檀香。
我轻呷一口茶水,顿觉喉间一股热流顺延而下,馥郁的茶香充盈胸怀,满满溢出,有如醍醐灌顶,澄心通透,不由赞了一声:“好茶!”
禅师亦捧杯而饮,浅笑道:“若是用温水沏茶,可还能看见这满杯茶舞的胜景?”
“温水沏茶,茶叶静浮于杯内,无法散逸出这满室茶香;沸水沏茶,茶叶经历几番上下浮沉,沉沉浮浮间,方能把它的醇冽幽香尽数释放出来,几番沸水烫熨,方得此透香彻骨的清茶一捧。”心中灵感驰过,我忽然清明起来,“大师是想告诉我,浮生若茶的道理?人生唯有经历数次上下浮沉,尝遍个中滋味,方能大彻大悟,历久弥香?”
禅师捻须而笑,眼中露出赞许的神色:“好一个浮生若茶!女施主这杯茶,还需多加几注沸水入内,方能品出其味。”
我俯身拜道:“多谢大师指点!日后顺境逆途,都将牢记大师教诲,坦然而对!”
禅师将我扶起,看了眼窗外连绵的雨色,道:“久雨未停,女施主一路行来山中多有不便吧?”
“家丁卫护得好,倒没有多大不便。”
禅师捧杯抿茶,悠悠而道:“昨日亦是这般雨疾,有一位男施主奔至佛殿屋檐下躲雨,老衲持伞而过,那位施主便希望老衲能将伞借他一用,依女施主看,老衲这伞,是该借还是不该借?”
我不假思索道:“当然该借!我佛慈悲为怀,普度众生,打伞渡人,为何借不得?”
“老衲在雨中,施主在檐下,而檐下无雨,那施主怎需老衲来度?”
我忍下翻白眼的冲动,客气道:“前路茫茫,一方角檐岂是行路的归宿?出得屋檐后,禅师怎能忍心不渡那施主一程,任他淋在雨中踟蹰不前?”
禅师道:“出得屋檐,那施主也在雨中,老衲也在雨中,老衲因为有伞而不被雨淋,施主因为无伞而被雨淋,老衲渡不得施主,渡得老衲的却是头顶的那一柄油伞。那施主想要被度,怎可妄托老衲?实应自找其伞啊!”
这禅师实在说凡事应当求诸于己,自性自度吗?人固然应当自食其力,但若他人有求,自己又恰巧能助,为何不帮上一把?
“渡人的是伞,伸伞的却是人,自伞自渡固然不假,但滚滚红尘总有雨天不及带伞而出之人,伞无心,人有情,伸手可行的方便,为何不渡人一程,互慰互暖?”
禅师定定看我,缓缓道:“倘若自渡尚且不暇,又何来心力渡这芸芸众生?”
我一字一顿,字字肺腑:“携手,共渡。”
禅师拢起眉峰,双眸清灿,透出一道精光:“女施主的回答,竟与昨日那位施主如出一辙。昨日那施主借伞不成,冒雨而出,却还在半路上襄助摔倒在地的樵夫……罢了罢了,这浊浊俗世总要有一两个痴人,想来是老衲聒噪了,女施主只管品茶便是。”
我心中一动,脱口而出:“他在哪里?”
禅师端起茶杯轻抿一口,透过雕了大大的“佛”字的窗棂向外看去:“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这连绵三日的雨,此刻倒是停下了,终山深处,果真是气象万千,包罗人间万象。”
话音刚落,房门被悄然推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逆光立在似远又近的门口,明明是前一刻才出现的人,却仿佛已经站在那儿千年万年,和他身前静静流淌的满室馨香融为一体,和他身后繁枝蔽日的参天古木融为一体,看在我眼里,千年万年都只是一瞬。
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沾了禅房的檀香,沾了禅茶的清新,颤抖着想要抚上这个从写意秋景中梦幻而来的人,却又募地缩回了手,生怕即使是轻轻地一个触碰,这剪影也会像那无数个午夜梦回的日子一样,如泡如影,消失无踪。
他一步而入,我的心却在看清来者面容时募然坠至谷地:
为何会是被关在终山顶上看守祖坟的离放?
他牢牢握住我来不及下落的手,我下意识地躲避他的触碰,他却改握为抓,猛力把我带入他怀里。
“什么都别问,至少在这里,什么都别问。”朝思暮想的声音从离放的嘴中轻吐而出,我因这说不出的怪异彻底愣神,却已被离放挟起一跃而出,奔向某处幽深石径。
身后,方丈内住持禅师宁和睿智的声音又朗朗而起:“老衲与女施主颇为投缘,且再为女施主吟上一曲金刚经,相教一二。”
远处梵唱摇转千年,身边离放似曾相识,我晕晕蒙蒙,仿如踩在沙绵云端,此时恰巧一句偈言飘入耳际,树影绰绰,今夕何夕: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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