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夜风缓拂水面,皎月悄上绿枝,湖水的粼粼波光攀上舷窗,在地上投下乳白色的疏浅月影。光影的另一边,一个女子的手轻轻放下挽起的垂幔珠帘,波纹涤荡的涟漪后,融融宫灯映出一男一女两个人影。
衣服换过了,被褥换过了,光可鉴人的地板似乎从不曾出现过满地被絮碎衣。我试着呼吸了一下,没有心悸,没有晕船,倒觉得胃肠像是空了,饥饿难当。
那女子低首含胸,似在等待男子的命令。久未见答,引得她不禁询问出声:“皇上?”
这声音带着三分粗哑,剩余的七分,却令我倍感熟悉。
离戈冷嗤一声:“晕船、咯血,她还有什么博人同情的招数?齐沫言若是故意将她当作美人计来使,朕便绝不怜香惜玉!”
他忽而大力挑起垂幔,霍霍目光向我射来:“听够了没有?”
“小姐,你醒了!”女子倏然抬头,一脸惊喜地向我疾步走来,灯光映上她脸颊宛若婴儿般娇嫩的肌肤,我不禁低呼:“落霞!”
她提着繁复的裙裾疾步扑到我床边,激动万分:“小姐,你还记得落霞!”
“是啊,前尘往事,全都记起来了。”我在落霞的帮助下慢慢坐起,平静地看向孤立在灯火中龙袍在身的男子,他的身影挺直的没有一丝弧度,满室暖光都穿不透他衣袂间逸散出的冷漠。
肚子咕咕直响,我顺势道:“有吃的么?饿得慌。”
闻言,晋谅皇帝裹挟着衣服上那几只隐隐有了怒飞冲天之势的五爪金龙,怒不可遏地摔门而出。我长舒一口气,边吃着婢女送上的东西,边打量还坐在床边的落霞。哦不,是晋谅皇帝新封的婕妤。
半年前我与严墨纵火出逃,落霞不慎被火烧伤,毁了容颜和声带。离戈赶到时误将她当成是我救下,直到半月多前,凌大哥突然以天凌神医门弟子的身份求见,说能治好“皇后娘娘”毁去的容颜和声带,离戈亲眼看着层层纱布从她脸上褪下,才真相大白。
一去半年,晋谅皇帝的后宫,已经住进了一两个重臣之女,安顿了一两个藩国公主,落霞无权无势一个孤女,却得一个婕妤头衔……
“落霞只是阴错阳差,皇上心里的人,从来都是小姐……”落霞似看出我心中所虑,开口解释。
“那你的心里呢?”胃里有了东西,我的声音顺畅不少,“女子的心都很小,住进了一个人,便满了。以一颗真挚的心爱他吧,总有一天他会回头,会转身,会发现冰冷的九重宫阙之上,有你在身后为他披上一件轻裘。”
她侧首,默默看了我半晌,不答反问:“小姐,你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怎么言语间竟像是交待身后事一般?”
我把空了的饭碗重重搁到她手里:“我胃口那么好,像不久于人世的样子么?”
她端来一盏烛台凑近细瞧,神色凝重:“面色惨白,浮有病气。可惜船上没有御医,龙舟又停守在延州城外,不知何时才能进城,请来大夫给小姐好好诊诊脉。”
“延州城?”我一把抓住落霞的手,“既然到了与天凌的会盟之地,为何停而不进?”
离戈在谋划什么,后妃婕妤是自然不会知道的。落霞在这后宫倾轧中过了半年,她的言语也似有所保留。这龙舟上人多眼杂,即使她听到猜到什么,也不便与我细说,不痛不痒的寒暄几句,她便被人叫走了。
我累极倦极,重又爬上床捂进被窝里,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忽然因胸口的窒息压迫之感转醒。
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自后圈我入怀,它的主人不知为何,将我越箍越紧。
我醒了,却没有动。他的心跳声紧贴着我的后背,在这无边的死寂夜色里,声声送入我的心房。
我醒了,他也知道。圈住我的臂膀没有继续收紧,却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我们就那么互不相见的僵持着,只有彼此的心跳声,在漆黑的夜里被无限放大。
很久很久,久到草岸上的虫儿都不再鸣叫,久到墨色的夜晕开一抹熏微的灰蓝,我低低的开口,声音沾上了晨露的湿凉,氤氲着厚重的雾气:“放开吧。”
往事历历,爹爹这唯一的连氏血脉,因为帝王的一喜一怒,一浮一沉命不由己;师傅这昔日的定南王爷,因为帝王的天下之心,几欲丧命;而我自己,做过肉票,当过肉盾,遭过妒伤,受过重创……即使他确以真心待我,我也倦了,怕了。
他不言不动,连呼吸都是一如既往的绵长,然而手上却加重了力道,让我不由伸出手来,想要掰开这令人窒息的桎梏。
可是掰不开,像吱吱呀呀的木阁楼上安了插销的锁,生了锈,长了茸,发了霉,蔓延出斑驳的青苔,烂在心上,再破再旧,仍然藕断丝连地锁着。
我轻轻叹息,又道:“放了我,天下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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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然是沉默,这一次却仿佛连呼吸都一齐止住。明明就在我身后,可当许久以后,他的声音在这空室之中响起时,却仿若从秋日凋敝的枯原尽头传来,似远又近地久久盘桓:
“倘若朕,仍是当年冀城军营外那个被你误打误撞遇见的阿落,语儿,你会否以真心相待?”黑夜中,他漆黑的眼睛目光霍霍地穿透我的脊背,等我回答。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如果?
我想说话,可现下却连呼吸都隐隐艰难起来,更妄论开口出声,不得不调整呼吸,等一会儿缓过来些。然而此刻的沉默有如在室内布了一张粘滞的黑网,网的上方,他的声音空寂的响起:
“你心中早有答案,不愿说,那就由朕来答,”他一撩衣袍起身,拇指勾勒着我下颚的曲线,轻缓至极,可言语间的清冷,却彷佛方才那来自冷霜枯原的声音,从未存在一般,“语儿,你仍然太过悲悯,狠不下伤人的心,也说不来骗人的谎。你知道的,你,拒绝不了朕。”
我转身坐起,却觉午夜身上袭来几分寒意,不由抱紧膝盖蜷缩起身子,埋头不去看他似洞悉一切的目光,开了口:“若有来世……”
“此生此世,生生世世,你只能是朕的皇后。”他直接以不容置喙的口吻打断,又加重语气道,“百年之后,碧落黄泉,与朕同归去。”
在他的强势与果断面前,我几经调整才压下内心的波澜,尽可能平稳地说道:“我太任性,受不了三妻四妾;我太悲悯,见不得血光杀戮;我太倔强,含不下利用背叛……皇上那时利用我洞开冀城大门时就该知道,我们的一切可能,都已随着皇上那道见血封喉的利箭生生被割断了。皇上迟早会成为天下的霸主,可是天下于我却太大,我只求皇上能体会,爱不是占有,是成全。”
他冷眸听我说完,竟是哈哈笑了起来:“爱?爱你那颗从不曾给朕留下半分的心?爱你一次又一次决然的转身?笑话,朕岂会爱上你这样的女子?”
与他相识至今的种种交错在眼前浮现,我一时语塞,答不上话。
“不爱,自然便不用成全。”他随手一甩,一件晶亮的东西带着月夜银辉掉落我眼前,蓝紫色的光芒触到我手心,流转出别样的光泽,是半年前我交给落霞的紫玉。
“朕送出去的东西,也断没有转送的道理。”
他大步而出,坚毅的脊梁挺直的没有一丝弧度。然而月色西沉,将他的背影投在地上,却是歪歪斜斜,细细长长,仿佛一缕微风就能吹断。
再没了睡意,我坐到梳妆台前,凝望镜中那个从未被自己细细打量过的女子。她眉目如画,容颜秀丽,却有一双大而空洞的眼睛,我触上冰冷的镜面,抚上她左脸颊快要淡没的刀疤,怔怔看着她如一潭死水的双眸,一个字一个字倾吐而出:“爱过么?”
晚风拂过沉睡的景夷江,从侧面的小窗钻进来,带着我的追问飘进远处绿洲上刷刷作响的草木里,再侧耳,便只剩下风的呜呜声,徒劳地烘打着鸿蒙巨轮。
后来好容易是重新躺下了,可难得做梦的我却整夜整夜地浮现出交错的梦境,梦里似乎是回到了冀城,战士的鲜血染红城墙,师傅被人一箭洞穿铠甲;前轩楚的国君缓缓步上玉阶,向晋谅的新帝俯首称臣;天凌和晋谅的舰只在景夷江上惨烈地交战,空气里弥漫着焦烧的气味,冲天火舌映得宽阔的江面燃起了火烧云……
抚着心口大汗淋漓地醒来,窗外,浓重的晨雾被风吹散,一轮红日破云而出,我兀自坐在阳光难及的暗影中,河畔的芦苇婆娑荡漾,疏摇出绵延不绝的寒意。
离戈没有再来过我房里,两国会盟的日子迫在眉睫,他忙得很。但是我知道,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落霞有时会入屋来与我作陪,或是一同在顶层的甲板和船舷上走动几步,她只当我是因晕船导致的体虚无力,嘱咐下人准备清淡的膳食多加调理。我则在随她散步时,暗暗记下了船舱的各处位置。要想从这船上离开,便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经历了这一轮重生,我不再如过去那般,尽做些不切实际地拯万民于水火的春秋大梦了。纠葛争斗历来如此鲜血淋漓,却是历史的必然,我无意去改变历史的轨迹,却也不忍见证即将到来的杀戮,所能做的,只有远远躲开。
船行江上,思绪如水,不知不觉已然过了半晌。落霞体贴地为我披上一件外套,也坐了下来:“小姐。”
“嗯?”
“天凌,是什么样子的?”
我疑惑地抬眸,却见她正顺着我之前的目光凭栏而望,仿佛只要她用力地看,就能穿透群山隔阻,看到青山翠屏的另一侧。
“小姐方才远眺的,是天凌的方向。”
我失笑,沉默间,下一层船舷倒是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口气似玩笑般:“也许过不了多久,景夷江北岸就不再是天凌的土地了呢。陛下,奴家说得可对?”
那女子二十上下,紫衣美服,腰间却没有环佩流苏,倒是别着一个珠玉小算盘,质地极为上乘。
一身黄袍的离戈自船尾缓缓踱至那女子身边,也似随意地说道:“此事,自然需曦月小姐所辖的延州助一臂之力。”
“带着绝色佳人千里出巡,陛下真是好雅兴呢。”年轻女子打量着我们,眼风停驻在我身上,端起一方绣帕,轻掩嘴角笑了起来,“陛下的后宫已然如此国色天香,奴家粗疏浅鄙,这若真是去了,岂不是把满池清水都搅浑了?”
离戈并不接她的话,而是抬头,与我的目光深深交错。明明是仰视,我却从他晦暗难辨的双眸中感受到了迫人的压力,不由自主别开眼去,向前探出身子,低首向下方行了个礼。他前几日令我带上的紫玉吊坠因这动作从颈项间滑落出来,被如血的残阳一照,粲然生辉。
女子因坠子的反光不由自主地眯了眼,也许是黄昏时分的光影太过惑人,我竟从她脸上看到一抹转瞬即逝的震惊之色。可下一瞬,她的脸上仍是一贯的随意浅笑,深深看我一眼,转而向离戈说道:“夜色将近,陛下预备把奴家一直就这么晾在甲板上么?可是有些冷呢!”
离戈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不等看他二人进屋,就让落霞搀着先回了自己的房。
晋谅皇帝和他的入幕之宾间有些什么故事,与我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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