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1)
叫曦月的女子姓段,是延州城主的女儿,老城主的独子过世后,她成了这座景夷江上最富庶市镇的实际掌权者。
段曦月来访的次日甫一入夜,离戈便派人来遣走落霞。我起身送她到门口,却见船舱外不知何时已队列起了一众持枪佩剑的御林卫,不仅是我所在的一层,其下数层每层皆是一字排开的甲胄军士,个个迎风伫立,严阵以待。而在龙舟旁边,另有若干艘轻便小舟悬停等候,舟上的兵士们利剑在手,更显训练有素。本就雾气浓厚的江面经此无声部署,在无声中愈发显得波诡云骛。
“夜深雾重,烦请娘娘待在舱内歇息。”刚想提步而出,两个御林卫首领一左一右挡住我的去路,抱拳行礼,言语恭敬,却绝无商量的余地。
而那厢,离戈与落霞已经一前一后登上了轻便快船,正欲出发。我定睛看向立在船上的那个如雕塑般挺立的身影,冷风劲吹,裹挟于身的玄色大氅迎风高扬,随时准备一飞冲天,他就那样立在皎月的投影正当中,打碎了满月的倒影,飘渺欲仙。
我忽然莫名的害怕,害怕他就这样真的走进了月色深处。一个极轻极轻的声音不受控制地从心底生发出来,小到我自己都听不清:“离戈——”
那么远那么远,他理应听不见的。
可是我却分明看见那间玄色大氅裹挟起一抹料峭春寒,扬了丝下摆。
有人高喊了声“升帆!”,近处一收拢在杆顶的玄色巨帆哗一声隆隆滑落,其后的几杆船帆也依次迅速抖落撑开,隆隆帆声响起,只一瞬间,我的眼前凭空升起数道密实的巨幕屏障,遮去江月溶溶,盖住月华皎皎,即便翘足引颈,他如鹰翼划空的衣袂,也再看不见分毫。
“起锚!”
巨轮在宽阔的江面上调转船头逆风启航,行了一盏茶的时间,天边那轮圆月才再次越过层叠高耸的船帆投下月光,浩渺的江上,唯有船尾扫出的涟漪,碧波分涌,一涤一荡,断断碎碎拼出个惨白的月影。
然而闭上眼睛,眼底却仍是他裹挟玄色大氅临风立于船头的身影,一种异样的感觉自心底深处悄悄升起,彷佛此一别后,我再不会见到他了。
我急忙询问门外的御林卫:“我们这是去往何方?”
“皇上有令,船队后撤,退离延州。”御林卫坦陈应答,且添上一句,“属下的职责,就是务必保护娘娘周全。”
重重地回到房内,却仍然坐立不安。夜色重了,一缕纱云把圆月胧在中间,更厚的心思云团自远处飘来,一层一层铺满天空,迷蒙的雾气将远处的渔火染上鬼魅的光晕,幽幽浮在水面上,像极了梦境中绵延江上的战火。
顺水快行了一盏茶的时间,船队却因前方一座低矮石桥前行不得。来时恰是落潮时分,高大的御船险险擦着桥沿而过;此刻若再想原路返回,显然有些困难。
我向守在门前的御林卫首领吩咐道:“留一队人看守御船,待明日落潮时将其驶离,集合其他人,尽快换上小舟撤离。”
换船时定有一番忙乱,这是我设法逃离的唯一机会。
御林卫首领点头称是,当即四下布置开来。巨轮落锚,船上的宫人侍卫悉数行动,穿梭忙碌于各层船舷之上,但疏于看守的时间不会很长,我推说需要整理些随身的物件,在房内胡乱收拾了些较重的物件,随婢女而出,仍有数名御林卫环护左右,并不离开。
抱着包袱,扫了眼船上各自忙碌的人流,我不动声色地随侍从下楼,中途却借口需要如厕,进了二层船舷楼梯口的一间茅房。
我曾观察过这间茅房,内有一道支撑楼梯的立柱,顺势砌了半面小墙,晚上楼梯的阴影投射下来,墙根处便有一死角,在门口却不易察觉。我推开窗户,冷风袭来,其下滚滚江水拍击沿岸礁石,墨浪翻腾,深不可测。
婢女在门外询问,我故意噤声,她犹豫片刻,试探地问了句“娘娘?”,小心翼翼地叩门而入。我瞅准时机将包袱内的重物自窗口掷出,刚巧令她在推开房门的同时听见沉闷的“扑通”一声。
那婢女一眼望见洞开的轩窗,稍一联想便大惊失色,她连连叫着“娘娘落水啦!”,慌忙提裙飞奔而出,声音所及之处,令守候在外的御林卫一片大乱,众人皆把注意力投向落水处,却无人想起查看茅房一眼。
御林卫首领迅速找来几个水性好的下属跳入冰冷的江水中寻找,船舷上一片熙攘嘈杂,原本为隐秘潜行而熄灭的船上宫灯尽数亮起,照亮了临近的大块水域。早就换上一身婢女衣衫的我避着灯光贴着墙角悄悄地移步出屋,越过众人焦急围拢在甲板上的背影埋头快走,只要顺利逃到岸上,此后天大地大,躲藏总比在船上容易。
船尾架了几块木板搭上河岸,守在岸边的几名御林卫正向船上灯光喧闹处探头探脑。我快步踏上木板,抢在他们看清自己前慌张开口:“还杵在这儿做什么?娘娘落水了,大家赶紧去救人啊!”
岸上守卫不疑有他,纷纷越我而去奔向船头人影集中处,不消片刻,岸上已是空无一人。
紧绷的弦略有放松,身体的不适便阵阵袭来,我定了定神,尽力加快脚步,只求快些远离晋谅的船队。
离河岸稍远处零零落落散立着几户农家院落,田间的作物长得极高大,我弃了田埂转向茂盛的田地中,才行了几步,就隐约听见身后似有人声动静。
那是一个女子恍如在月下赏景散步般地轻歌曼笑,由远及近极为迅速地逼迫而来,我心中一凛,仓促转身,她却已在我身后如下凡仙子般款款落地,长裙凌波,碧袖飞扬,佩在腰际那枚翡翠珠玉小算盘上的算珠随之响起叮咚清越的叩击声。
“不知连小姐这星夜良宵的是要去往何处呀?”段曦月不紧不慢地靠上前来,甩了甩翻飞的长袖就搭上了我的手腕,双眼弯成一道新月,仍旧是笑,“连小姐置生死于度外本也没什么,可若是一会儿中途毒发了……哎哟哟,这可还是在奴家的地界上呢,岂不是要让奴家一个如花似玉的妙人儿不及享受这大好春光就给您做垫背了哟!”
我脱口而出:“我中了毒?”
段曦月轻盈地一甩袖,手腕便被她扣得死紧,那看似软绵的织物却根本挣脱不得。耳边忽得响起猎猎风声,身子瞬间离开地面,田间的景物在夜色中绰绰后退。
“来来来,随奴家见熟人去。到时若是过于感激的话,奴家倒是不介意连小姐送个几千两银子当谢礼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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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曦月的轻功极好,转眼便到了数里之外的一处山脚下。不及我辨清自己所在,前方传来一声百感交集的呼唤,我定定看着正向我疾步而来的人影,下一刻便忍不住嗫嚅哽咽。
“语儿!”
我猛地迈开步子迎了上去,在他激动闪烁的目光中,许久才颤抖着吐出一个字来:“爹……”
“延州第十二代城主段氏曦月安全护送二小姐归来,参见君上。”段曦月敛去一切嬉笑神色,倏地撩起前襟跪于地上,行参拜大礼。
父亲安抚性地怕了拍我的肩膀,面向段曦月,示意她起身。
而我,则因这出人意料的会面和对话,杵在原地没了反应。
只听父亲向段曦月吩咐道:“即刻传信天凌神医门,语儿已寻回,请他们速来延州为其解毒。”
段曦月诺下,又道:“曦月已命人驻守希莽山此余脉,晋谅与天凌眼下皆自顾不暇,断不会留心此处动静,君上只管与二小姐入山一探。”她看了眼高悬于碧空的月色,再一回眸,却又是甩起碧色长袖满脸嬉笑的模样,“可惜奴家此刻还要赶回景夷江的船上,陪不得二位了哟。”
父亲倒似早已对之习以为常,略欠身道谢:“劳烦城主深夜为小女奔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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