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黑子说是陪我去城楼,翻上马背居然跑得比我还快,我夹紧马腹一路猛赶,天上稀稀疏疏挂着几颗残星,我淡扫一眼,青黛色的天空还未散尽残夜的浓雾,启明星的光芒,竟隐到了这浓浓夜雾之后,明灭难辨。
守护瓮城的两扇铁皮包裹的高大木门密合得无一丝缝隙,巨型条石大砖砌成的青灰色城墙在熹微的晨光里勾勒出一道苍茫的轮廓,从内传出的喊杀声比先前听来反倒弱了一些。我策马趋近,方看清顶着券门用整块巨石打就的千斤闸,竟早已轰然落下!
师傅难道是把全部的兵力都集中在这瓮城的一方天地内,与离戈做殊死一搏吗?
黑子在城楼左侧马道上攀登了一半,驻马扭头回看我,目光扫到身后城池,倒抽一口冷气,拍腿叫道:“哎呦!这城内咋一片火彤彤的了呦!”
黑子黝黑的脸庞已被远处连绵的火光映得通红,我心中不祥之感大甚,缓缓转过头去,只见整座冀城从北端两处角门开始,漫天的火势照亮了原本灰蒙蒙的天空,噬人的火舌窜入僻院幽巷,钻入广夏蓬门,卷过商市长街,就连方才我待着的城主府,此刻也淹没在了冲天的火光中。阵阵热浪扑面而来,浓浓焦味的空气炙人的发烫,滚滚烈焰肆意向南推进着,数不胜数的屋宇楼房,在顷刻间化成废墟。
若不是师傅在半月前就散尽了城内百姓,只留下六千誓死不降晋谅的刚烈之士。此刻的这场大火,不知要让多少生灵涂炭啊!
黑子抹了把头上的冷汗,小声嘀咕着:“幸好咱跑得快,不然指不定被那从后面杀过来的晋谅兵士砍杀了去!”
我定眼细看,果然在一片红彤的天地间,看到了数面迎风招展的巨型旌旗,以及黑色铁水般踏着催命的步伐列阵而来的晋谅大军。
此刻瓮城内的喊杀声已经停止,师傅洪亮的嗓音遥遥传来:“你何曾真正动过劝降的念头?你趁夜派人潜入城中,分明是想里应外合、一举破城!若非我先有防范,将计就计遣人扮成内应诱你入城,再把你的主力拦腰截断在城外,只怕此刻这城门已被你洞穿!如今你孤军深入,被我困在这瓮城之内,不担心自己生死,居然又来问我是否愿意投降!”
离戈的声音,依然是银甲般的清冷沉稳,不见半分畏惧:“语儿为劝王爷想必早已费尽唇舌,王爷依然不为所动吗?”
“语儿深明大义,不能不令人动容。你若不派人潜入,或许我也已然交上降表,可你诡计频出,步步陷我于绝境,如何叫人信服!”师傅陡然提高声音,杀气顺着他斩钉截铁的话语四下蔓延,“你听听我身后的六千将士,他们愿不愿意投降!”
“誓死不降!誓死不降!誓死不降!”震耳欲聋的呼喊声越过城墙,排山倒海传入我们耳中。
我和黑子拍马直登城头,正看到前方最后一队埋伏在城头的弓弩手丢弓弃弩,拔剑出鞘冲下城楼的背影。
我们翻身下马,小心地避开散落一地的弓弩,悄悄靠近墙头,从城堞的空隙间望下去,这小小瓮城一方天地内的短兵相接,竟然比此前在冀城外的沙场看到的兵临城下,更要惊险上十分!
那些如今已是手持刀剑的几百弓弩手正源源不断地涌入城内,自后方把离戈仅千余人的先锋军勉力围成半圆。晋谅兵士的身前身后落下了数不胜数的白色箭羽,中箭倒地者比比皆是,鲜血遍布在贯通瓮城南北两顶券门的石板宽道上,从土黄色的沙地渗透下去,还有一些洒上青灰色色的石墙,让这座固若金汤的瓮城在晨光中染上一丝悲壮与肃穆。
而另一边,视死如归的冀城守军严阵以待,牢牢堵住离戈先锋军的去路,最前方,赫然是身披墨色战袍,一身铁甲铮铮的师傅,他黑色头盔顶端的白羽,笔直指向青色天际,贯穿着满身的决然和无畏。
身边的黑子突然“呦”了一声,“那晋谅军下的马儿们都用布缠上了马蹄呢,难怪入得城来,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我随之细看,果然所有的尽量马匹都用织布包裹马蹄,连离戈的坐骑也不例外。此刻它的主人,依然是身披杏黄色蟠龙战袍,金盔红缨,傲然端坐于马上,对一前一后的两方夹击置若罔闻。
“城中守将统共六千,王爷如此拼死一争,真是破釜沉舟的好胆识!”离戈拱手称赞,又忽然间收势,高声令道,“起闸!”
师傅的身形一滞,其后的冀城守将也是一阵骚动。我和黑子立于城头看得真切,此刻城北攻入的晋谅大军已经行至瓮城外,早有数十个虎背熊腰的兵士摸索到墙上石槽,从外侧大力拉动机关开启沉重的千斤闸。
在石闸升起的隆隆声中,离戈笃定而得意地开口:“不错!本王就是以自己作饵,诱你大开城门!不然,王爷怎会如此果断地把所有兵力集中于此?亏得王爷这一招瓮中捉鳖,冀城后方角门才如此不堪一击,反倒省去了本王各个击破的麻烦!”
后一道瓮城的千斤闸已经缓缓升起,高大的城门反向涌进数不胜数的黑甲晋谅兵士,不多时就在师傅和他身后守将惊愕的目光中自后方包抄过来,瓮城内不大的一方天地,三番四次地涌入人马后,早已拥挤不堪。
原本悬殊的双方兵力,就这样在瞬间颠倒。
师傅怒极,目眦欲裂,凛然抽出腰际长剑直指苍穹,刺开天空厚重的云幔,东方天际一道朝霞射在师傅的三尺龙吟剑上,寒光暴涨,气势如虹:“轩楚的好儿郎们,宁战死,不苟生!离戈狗贼,今日我誓与你同归于尽!”
话音未落,师傅已从马上一跃而起,在风驰电掣中一剑寒光向离戈刺去。离戈敛容正色,陡然自马背上滑出数丈,架起手中利剑挡住师傅的猛烈攻势。
这第一声钢刃相接的刺耳声响仿佛高昂的号角,师傅身后的数千守军也纷纷挥起手中刀枪战戟,与数量正在不断增长的晋谅大军厮杀在一处。
那是怎样的景象啊!数不清的刀光剑影,数不清的断肢残骸,数不清的人吼马嘶,我也曾登临过城楼远眺,也曾见识过千军万马,但是此刻瓮城的一方天地内,两方人马几乎是在贴身肉搏,其状惨烈,让人不忍注目,却又偏偏无法移开双眼。
玫红色的朝云翻滚,黛色天空渐渐转为湛蓝,雄浑的天际洒下万千气象,每一个战士的眸子都映上血色。霞光把青灰色城墙的乌蒙之气一扫而空,浓雾散尽,逼着我直视眼前的修罗炼狱。
我的目光牢牢注视着打得难分难解的师傅和离戈,不知不觉半个身子已经探出到城堞之外,忽见不知何处突射出一枚冷箭,箭簇带着强劲的爆发力,冲破清风,直向离戈飞窜而去。我大骇,身子愈发向外探出,背后忽然劈来一道劲风,强大的冲力让我顿时失了重心,径直自墙头翻落下来。
“要命了,连姑娘怎么一脚踩空了?”头顶传来黑子慌乱至极的声音,却似乎并没有越飘越远。
我在半空中急速下落的同时,眼见离戈只略一偏头,反手就把利箭轻松挑落,再抬头,竟是不可置信地浑身一僵,惊恐绝望地向我望来。
此刻我已经感觉到了身后那强烈的破空之声,不知从哪里射出的又一枚冷箭,竟把我当成了目标。
“连姑娘不是会轻功吗?赶紧躲开呀!”头顶上黑子还在大喊大叫,我绝望地对着离戈浅淡一笑,闭上了双眼。
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逞一时之能,被你置于这连环计中,师傅又怎会陷入如此生死险境!如果我穿越而来只是为了让这个世界多出无数新魂旧鬼,还不如早日魂飞魄散的好!
身后又是一道破空之声,比之先前那股力道更大,我霍然睁眼侧目,但见师傅的长剑当空飞过,势大力沉,堪堪将刺向我的那柄箭簇自箭尾一劈为二,又带着那枚已经当空劈开的箭羽一同重重钉入我身边的城墙岩缝内,剑尾犹颤激鸣,两翼银光刺得我一阵炫目。
下一刻,急速下降的风声忽的减缓,黑子不知何时一跃而下,猴子捞月般抓住我急速下落的身子,护住我一同缓缓落下,夏日的晨风温暖柔和,吹来空气中淡淡的草药清香。再度自鬼门关前兜转一圈的我止住了所有的思考,牢牢抓住黑子的衣襟,仿佛抓住了整个天地。
可就在我落地的瞬间,整个天地都变了样——
我的眼前是漫天漫地的猩红色,一枚银色箭簇刺穿师傅身上甲胄,从他身后当胸穿过,前胸露出一小截箭尖,早已被鲜血浸透。没了手中兵器的师傅一手紧紧捂住左胸,却依然捂不住喷涌而出的鲜血,汩汩的血液顺着铁甲蜿蜒而下,染遍了师傅身下的大片土地。师傅踉跄了一步,以剑鞘支地,重又站住,却依然摇摇欲坠。
噩梦,终成真!
我在黑子怀里拼命挣扎,黑子反倒把我越箍越紧,我在他手臂上狠狠咬下一口,直咬得满口的血锈味,才挣脱了他的怀抱,跌跌撞撞地奔向师傅。那个以剑鞘支地的倔强身影却在我赶到之前,颓然倒地。
我一步抢上前,扶着他一同跪到了地上。
“你来了?”师傅抬头见我,竟是一脸喜色。
我的心募地揪紧。
“翩翩,可真的是你?”师傅定定看着我,目光却已经涣散,像是越过我望向记忆深处,见到了那个藏在心底的女子。
我忙不迭地点头,牢牢握住师傅撑在地上的一只手掌,泪水大颗大颗的自脸颊滑落。
“这一声‘翩翩’,你终是听到了,实在令我欢喜!”师傅吐出一口血沫,依然俊朗坚毅的脸庞有了柔和的轮廓,唇畔逸出的,是我从没见过的温柔笑意。
我替师傅抚着胸口,早已泣不成声。
“怎么哭了?我的翩翩师妹,自十四岁起便再没哭过,难道是他对你不好么?”师傅蹙着眉头,探出方才捂在伤口的大手,缓缓靠近我的脸庞,戎马一生的手掌满是鲜血,一滴滴淌落地面,涂抹出他挣扎一生的轨迹,带着他一寸一寸接近,那个午夜梦回的蹁跹伊人。
但是只举到一半,便再无力向上半分。
僵停在天地之间的指尖颤抖着,仿佛在那儿汇集了毕生的气力,一辈子有多长,他便愿意用多长的时间,去碰触那刹那间的温暖。
只是倾尽一生,那繁花盛开的彼岸,永远遥不可及。
战栗的五指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终于在下一刻,连着整条手臂重重地砸在沙地上,潇风飒飒,狂沙蔓延,整个天地在我眼前,轰然倾塌。
远处有战马怆然独喑,近处不知是谁的战戟脱手落地,咣当当的声音清脆响亮,把我仅存的侥幸击砸成一片废墟。
“师傅!”十几天来从喉间第一次发出完整的声音,竟是如此泣血般的嘶哑绝望,牵扯出全身的痛彻心扉,让我的泪水随着前尘往事一起冲破堤岸,夺眶而出。
——“把你会的饭菜都做出来,你也不吃亏,我教你功夫怎样?”
——“语丫头的叫花鸡我可还没吃过瘾呐,这可如何是好?”
——“就知道你心野,我就算不同意,你不也会偷着溜回来?”
师傅,我们回青山去,语儿日日伴在师傅身边,做最好吃的饭菜,最美味的叫花鸡,师傅你睁眼看呀,谷里的明然花开了,漫天花雨,花香满径,师傅你闻到了吗?
朝阳终于在漫长的等待之后自地平线喷薄而出,瞬间光线大作,天地都被镀上一层金色,映在师傅依然俊逸的脸庞上,勾勒出他斧削般的深邃轮廓,那缓缓阖上的眸子,却再也照不进一丝光芒。
我泣不成声,突然气血翻涌,募地吐出一口鲜血,一口气哽在喉头,眼前漆黑一片,砰然向后倒去。
倒进那个我几番兜转,依旧没能逃开的有力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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