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万籁俱静,新月如钩,我把自己牢牢包裹于银绣纹锦被之下,衣不解带地躺在柔软的睡榻上,被角一直盖过脸颊,只露出一对眼睛和鼻孔透气。尽管热得大汗淋漓,我仍然催动凝心诀,吐纳之气如兰似麝,绵长平和,神情舒展放松,完全是进入熟睡状态的标准睡姿。
可若是此刻正立于屋内的这位能有心目,定能看见我此刻隐藏在安详睡颜下的,那咬牙切齿的真面目。且不说那几乎致命的一箭,就是单单因他让我在床上躺了这么几个月,我就难保不在清醒状态下和他又起争端。纵是有万般怨气,重伤初愈的我可不想再挂彩一次,索性以静制动,卧倒装睡。
这些日子以来,离戈几乎每天深夜都会如同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的屋子里,片刻后又离去,来去之间不留任何痕迹。我忐忑不安地被他瞻仰,苦思多日终于得出结论:眼前这个已经成了储君的人定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严墨会一路寻我来晋谅,天天上我这守株待兔来了。
不错,离戈他,已经是虎踞龙盘于这片大陆西南端的晋谅国新的储君了。
那日坠马之后,我腰背受伤,高烧不退,昏迷多日,一路被送至晋谅,和早前抵达的爹娘一同被安置在京师某处僻静小院。听说我一度药石无灵,离戈大概是担心把我整死了会影响到爹爹的决定,假心假意地待了几天,还送来了大把大把的名贵草药。爹娘倒是真的忧心如焚,昼夜不离,绝望之际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块据说是和我颇有渊源的紫红色血玉挂上了我的脖子,我竟然由此奇迹般的一天天转好了。那块紫玉也从此成了我的护命符,再不离身。
而在我整日躺在床上修养腰背之伤的日子里,晋谅和轩楚两国已经在离戈的手里天翻地覆:监国的太子离放打着为英年早逝的长兄报仇的旗号,浩浩荡荡发兵扑向轩楚。离戈趁京师空虚,仿如天降般出现在晋谅的朝堂上,对着瞠目结舌的百官和病入膏肓的晋谅皇帝怒斥太子对他百般算计、下毒相逼更痛下杀手的暴行,声称自己得神灵指点,命不该绝,才得以死而复生,流亡轩楚时竟寻到了隐居多年的定国公,才得知当年定国公的谋逆之罪全然是太子和已故的皇后一党嫁祸的罪名。于是前一刻刚见识了离戈起死回生的晋谅众臣,又在目瞪口呆中,迎接我的定国公爹爹如神祗般步入金銮大殿,一一陈述当年往事。
天命所归,神人天降,再加上死而复生的连氏后人,歪坐在龙椅上的晋谅皇帝哼哼了几声,貌似兴奋过度、实则绝望至极地昏了过去。与此同时被离放大军压境、形势迫在眉睫的轩楚国放出话来,轩楚皇帝审时度势,自知不是晋谅的对手,为免苍生受苦,自愿向兵强马壮的晋谅纳土归附,条件只有一个——易诏换储。
此时的晋谅国内,太子离放为了稳固地位,竟对深受百姓爱戴的平王殿下狠下杀手的事迹已经传遍了晋谅上下,加上早年已故的皇后一党栽赃定国公的往事被揭发,一时间群情激昂、民间对平王殿下和定国公的呼声前所未有的高涨,大臣们纷纷顺水推舟,希望能抓住这不费一兵一卒收服轩楚的机会。离放不及收兵赶回重掌大局,已经在一夕之间被削去了太子的封号,手下将领纷纷倒戈,但是离放在亲信的掩护下,连夜逃出,不知所踪。
离戈终于众望所归的,戴上了太子金冠,入主东宫。而我和爹娘,也从护城河外的巷末小院,被迎进了朱雀大街上,一座丹壁朱门的深宅大院里。入府的那日,爹爹仰头看见门上悬着的匾额,对着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定国公府”四个描金大字,百感交集。
此刻,这个晋谅新任的太子,已经在我的房里伫立了小半个时辰了。我正奇怪他今日为何逗留得特别长久,他忽然有所行动,踟蹰了片刻,无声上前,紧贴着床沿,站定下来。
头上投来一片阴影,我感觉到他正俯身注视着我,如此火辣辣的目光令我非常不适,比之更为不适的是他已经悬到我头顶的魔爪。那魔爪缓缓降下,大概随时有往脖颈处掐上去的趋势。我悄悄握紧了藏在锦被下的匕首,他若敢再迫近一分,我便立刻诈尸,和他拼个鱼死网破。
那只魔爪一分分靠近,停顿在距我脸颊近在咫尺处片刻,又倏然抽了回去,速度之快,在我脸侧带出一道掌风,我心有余悸:他又良心发现,不起杀心了?
“你莫要怪我,明日若不这样,只怕你会飞。”他竟然在这静默的夜里开口了,许是因为声音太低,听来有几分暗哑,似乎和他一贯的银甲般清冷的声音有几分不同。
脸上的阴影突然放大,灼热的唇瓣毫无预兆的落在我的额上,我呼吸一滞,只觉自己的额上爆出一根青筋,我这是第几次被他揩油了?他要是敢再放肆,我定然饶不了他!手里的匕首刚移至胸前,额头上的嘴唇又迅速撤了回去,仿佛刚才那个吻,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般。
“我知道自己心急了,可是我等不起,更等不及。”他继续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语,声音远了几分,可是手似乎又往脸上探了过来。忍无可忍的我嘤咛一声,翻过身去面壁,那只手也顺势收住,转到我脑后,理了理我耳后的头发,好一会儿才撤回手,又替我掖了被角。
等不及的是我才对吧!这多少天没睡个安稳觉了?
我牢牢握住手中的匕首,一动不动地侧卧着,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再无动静,我翻身向外,眯开一只眼睛查探,离戈果然已经离去了。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泻在屋内,静静地洒下乳白色的光晕,一如半个时辰之前,朦胧间,仿佛一切皆未发生。
胸前原本凉润的紫玉温度陡然升高,我好不容易才大病初愈,又要有什么状况发生了吗?
第二日早晨阳光甚好,我信步而出,屋前的碧波池外,是一处青纱风亭,有风徐来,波光粼粼的水面泛起阵阵涟漪,满池的荷叶随风轻舞,像灵巧的绿蝴蝶扇动翅膀,发出悦耳的声响,带着荷叶的清香醉人沁入我的鼻子里,令我不由精神一振,心情也大好起来。
落霞说,我躺在床上的那一个多月里,正是这满池荷花竞相绽放的时候,素白浅红,香气袭人,如今过了花期,只能看这碧波荡漾里的满池莲蓬了。
我不顾落霞的劝阻,躬身采下靠近岸边的一朵莲蓬,挤了颗果仁抛进嘴里,莲子的阵阵清香在嘴里融化,我惬意地闭上眼睛,在这清风晨露中,那微微的涩意也被沁人心脾的丝丝的甘甜掩去。错过了今年的花期,还有明年,我有的是时间慢慢等,有的是时间伺机而动,等到离戈顺利登基,等到爹娘对离戈再无利用价值,到那时,离戈他休想再把我,用作威胁严墨的棋子!
盈盈水波倒映出了我有些消瘦的身影,脸上是久不见日光后异乎寻常的白。我扭头拍拍自己的脸颊,冲着落霞不满道:“你看看,再不放我出来透气,你家小姐我就快成女鬼了!”
“呸呸呸,一大早尽说些不吉利的话,惹我一声晦气!”落霞尚不及开口,远处还在花园的假山内穿梭的芷虹姐,说话声就已经入耳了。
芷虹姐随着她归附晋谅的父亲一同来到京师,也没有多少日子。晋谅皇帝已形同虚设,朝廷大事全交给已经坐稳太子之位的离戈。轩楚以国归朝后,他封姑父为轩楚王,设原轩楚的京城为陪都,对轩楚的旧臣以礼相待,还算是履行了当日对姑父的诺言。愿意继续为官的轩楚旧臣来京师朝见晋谅皇上,他根据各人所长,一一重新安排职位,俸禄只升不降,令原本还心中忐忑的旧臣们大都卸下了心防。
只是想到已经离开那座雕栏玉砌朱颜改的皇宫的姑父,我仍难免心思复杂,不知是该为他高兴,还是该为他扼腕。
说起来,我的伤能好透,芷虹姐也有一份功劳。她寻来祖传的土方,配药熬汤,隔三差五地为我送来,我这才渐渐恢复了精神。所以如今,我对芷虹姐除了友谊,更多了一份感激。芷虹姐今天穿得一身火红,从假山后转出来,上下打量着我,笑着点头道:“小语丫头终于恢复得差不多了,这晦气的话以后可别再说了!”
我把她牵到风亭里一同坐下,继续听她诉说京师的各处风情,到了有趣处,我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到街上去。
落霞一眼就瞧出了我的花花肠子:“大夫说了,小姐身上的伤还得过些才能好透,小姐可不能轻举妄动啊!”
我酝酿感情,皱起一张小脸正欲回嘴,被一个匆忙跑来的下人急急打断,他喘着气告诉我,老爷夫人都在大堂,有急事要我立刻过去。
“朝廷又来人了,耽误不得!”那个下人抹了把汗,在我前面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引路。
胸前的紫玉再度变得滚烫起来,我想起昨夜太子殿下两句意味不明的话,心生一丝不祥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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