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斜睨向她,“听闻你病了?”
“头痛宿疾罢了,劳烦陛下挂念。”谢如湄展开一个得宜的笑容,“倒是臣妾近日身体微恙,宫中重担都落于丁婕妤身上了。妹妹眼下尚怀有皇嗣,真真是辛苦……”
谢如湄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天子怒声打断:“你还有脸替兰儿,你可知道你那好外甥做的混帐事!”
谢如湄微微一愣,但瞬时就又温然笑了起来,“陛下似乎忘了,珩儿也是您亲侄。您看着他长大,言传身教的,还信不过他的行事为人么?”
“就是因为从小看着,朕才心痛气愤!”天子指着谢如湄,“你勿以为朕不说,便就真不知你谢家的狼子野心了。此前若非是还记着谢缙的那一丁点用处,你以为你们谢家还能撑至今日吗?”
谢如湄听得,心里不由得冷笑。同枕多年,如何不知他是怎样的人?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就是为了逃离这种困局,她才极力想推祁珩上位,无论他多么不成器,起码身上有一半的谢家血脉,能够保住谢氏一门。
“陛下口口声声说谢家狼子野心,但我谢氏一门,曾几何时做过一丝半点对不起天家的事情?”谢如湄的声音不高,平稳清淡如茶,却掷地有声,“臣妾的父兄为国抛颅捐躯,先帝也赞赏有加,敕封‘将门忠烈’!如何到陛下此处,便成了狼子野心?难道高祖皇帝竟会识人不明吗?”
天子手指发颤,“你勿拿先帝来压朕!仅凭你对皇嗣不轨,暗中撺掇祁珩谋夺皇位,朕便可治你!”
谢如湄轻笑了声,“陛下若仅听丁婕妤一面之词,便认定臣妾谋逆篡位,臣妾无话可说。”说着,她就俯身下拜请罪,但口中喃喃:“陛下可还记得此情此景,十六年前,淑妃妹妹也是这般……”
“你莫要提她!”天子疾声打断,心口却仍是传来一阵刺痛。
“臣妾此时倒颇有几分能体会淑妃妹妹当年的心境了,”谢如湄缓缓抬头,凝视着天子,眼底是一片沉痛,“转瞬间,失去至亲,失去孩子,失去夫君,倒是死,才算是解脱。”
谢如湄看着天子眼角闪过的一丝犹疑,立即伏拜恳求:“请陛下赐臣妾一死。”
“娘娘若是求死,倒也不算无辜。”凉凉的声音从殿门外传来,谢如湄的身子一震,仿若每夜出现在梦魇中的熟悉魅音,惊心彻骨。
连璧缓缓扫了眼跪伏于地的谢如湄,朝天子躬身道:“陛下,奴婢奉命前去搜查蒹葭殿。如陛下所料,谢贵妃居心叵测意图不轨。”
说罢,她微微侧头,吩咐门外的宫人:“拿上来!”
当那只有帝王才能穿戴的玄衣衮服与十二白玉冕旒出现在天子愈发惊怒的视线中时,谢如湄素来温婉恬淡的面容也开始破裂,她如箭的目光射向连璧,“你这是诬陷栽赃!”
“这并非是由奴婢一人搜出,而是由数十名宫人的搜查得到。众目睽睽下,奴婢无力也无心扯谎。请娘娘言语三思。”连璧毫无畏惧地与谢如湄遏然的目光对视,“若是娘娘还觉得此死物尚不足可信的话,那么活人,是否更有可信力?”
谢如湄的目光渐渐移到连璧身后,眼眸在瞬间凝为一点,满脸的震惊最终化为唇边的一丝冷笑。
沉禾垂着头,不敢看向跪伏在一侧的谢如湄,直接朝天子跪下,颤颤道:“奴婢沉禾,自幼服侍贵妃娘娘,至今已三十余年,忠心不敢欺。但奴婢也是大晟子民,娘娘近日所为,实在有负圣恩,故奴婢实难隐瞒,只能诚然已告。”
天子声音低得如暴雨前的阵风,“你说。”
沉禾不经意地抬眸看了身旁的连璧一眼,暗暗呼了口气,垂头定然道:“娘娘与契胡勾连通信,娘娘一直以为奴婢不识字,所以写信时从未在奴婢面前回避过。娘娘在信中言,只要契胡拥护长乐王为帝,便将虞山以北十三州为礼献上。契胡王的回信已被娘娘烧毁,但奴婢记得那封回信上有个特殊的印记,奴婢已描摹于此,请陛下过目。”
天子接过那张绘着一只展翅雄鹰的纸页,手颤抖地愈发厉害。那是契胡王族的族徽,仅在彼此的国书上出现过,若非真正见过的人,不可能画的如此相像!
沉禾继续道:“那套帝王冠冕奴婢并不知晓,只是在三日前,见长乐王来探视娘娘时,手中拿着一个包裹礼盒,奴婢仅当是殿下拿来孝敬娘娘的,也不甚在意,却不曾想竟是……”
“你胡说!”谢如湄终是沉不住,脸上那张贤淑良善的面具彻底崩裂,直直地朝沉禾扑来,“阿禾,我待你不薄,你如何……”
“放肆!”天子抬脚,毫不留情地踹向谢如湄,将她踢得踉跄倒地,“在朕面前,你如何敢这般无礼放肆!这就是你们谢家的将门遗风吗?”
“陛下!”福海从殿外疾步入内,看着满室惊愕的一幕,却不敢耽误半刻,惊声通报,“长乐王祁珩以监国储君的名义,聚集了京郊城外的九万守军,意图、意图不明!”
“反了反了!”天子怒斥而起,眼前却是突然陷入一片黑眩之中,跌跌碰碰地重新坐回座位中。
“陛下!”一旁的连璧赶紧上前,用身形遮住已是昏死过去的天子,却是装作仍在听闻吩咐的模样,恭谨回道:“是,是,奴婢这就传话吩咐!”
福海以及候在殿外的太医皆赶忙上前,一面向人事不省的天子探视过去,一面询问似的看向连璧。
连璧昂首环视了周围众人一眼,目光端穆而凌厉,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信:“陛下有令,命禁军都尉郭毅率禁军十万,并持兵符示卫军统领孟恒,绞杀逆贼祁珩!”
“而至于您,”连璧冷肃的眼梢染上些许笑意,“陛下仁慈,念您在御前伺候多年,特特宽恕您死罪,仅褫夺封号,移居毓坤殿。您可满意?”
谢如湄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连笑意都半分不差的脸庞,像是时隔十六年才来夺命的鬼魅,心底陡然泛起寒意,并在瞬间传向四肢全身。
是她,她回来了,来与故人一并清算当年的旧账了!
谢如湄目光移向被众人簇拥着却已是昏迷不醒的天子,僵然的脸上慢慢绽开一朵了然的笑。
自己纵是逃脱不得,他也是一样的在劫难逃!
当日,在南北战火不断下,身处大晟心脏之地的邺京也是一番天翻地覆。
长乐王祁珩以逆谋罪被乱箭射死于军中,谢贵妃则被圈禁于冷宫永生不得出。谢氏一族,算是彻底垮了。
已失去灼热的秋阳下,气色极佳的芷兰被连璧扶着在园中漫步,“小连你可真有本事,不仅能拉拢谢氏的近侍宫人,竟还能调动十万禁军,真真是好生了得呢!”
连璧虚虚一笑,“我只不过是以放她出宫为条件,让她说些半真半假的话而已。而且了得的,也是陛下的那枚兵符,我充其量就是个传话的罢了。倒是你,竟还真敢冒险,你就不担心这孩子若是有个万一……”
“我可不像你不识水性。再说了,这夏日暑气尚在,池水温度也不低,我仅当时冲个凉而已。”
说着,芷兰脸上露出不屑的嘲讽,“那祁珩还真是个酒囊饭袋,我只不过随便吓唬了他几句,说他常常出入宫掖,以致于陛下怀疑他与宫妃有染,待陛下龙体康复了,早晚得治他的死罪。再加上我那么假意一摔,他竟真就吓破了胆,还跑去城郊搬救兵了,真是可笑得很!”
“的确可笑,想他谢氏一门曾是何等荣耀显赫,如今子弟零落宗庙凋敝,好不凄凉。”连璧半垂下眼眸,低声絮语:“真不知这样无能庸碌的他们,当年是如何做到的?”
毓坤殿一如以往那般冷清,并未因谢如湄的到来,而增添多少生气。
当连璧踏入毓坤殿时,耳畔回响着的清寂冷然如旧,视线内的景物一如初入蘅芜殿时,那样的死气沉沉。
果然,无论冷宫设于何处,都逃不过虽生犹死的气息。
当连璧提裙进入谢如湄所住的小屋时,当即便被屋内厚重的灰尘味熏得皱眉捂鼻。
坐于暗角的素衣妇人缓缓抬起头,眼角额头的皱纹分毫毕现,与之前那个凤仪端庄的贵妃相比,萎顿苍老地如同乡间村妇。
“我早该猜到的,”谢如湄如枯萎花瓣的嘴唇开合,看向连璧的目光黯似风中残烛:“是你回来了,时隔十六年,借尸还魂,来向我们讨债了。”
“我不是独孤云。”连璧一点点地靠近暗处的谢如湄,唇角翘起,带着没有温度的笑意:“我今年刚好十六。”
谢如湄神色一怔,猛然醒悟过来:“你是她的女儿!你竟然还活着!”
“所以,你是来替那妖姬报仇的么?你以为你母亲是无辜的善类么?”谢如湄忽的冷笑起来,面容陡然狰狞,带着恨意与可怜之色看向连璧:“你母亲是这后宫中最歹毒不过的女子!所有宫妃无法受孕,我未满周岁的孩子夭折,都是因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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