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瑟瑟,尤其是夜深时分,带着凄凄的凉意,让倚栏而立的连璧不禁打了个寒战,正准备返身回屋时,一个温暖的怀抱从身后无声地将她完全的裹入。
连璧微微侧头,正好看见弧度完美的下颚,在淡淡的月色下,泛着青青的胡渣。她弯起唇角,“忙完了?”
“嗯。”忙碌奔波了一天,祁珣的嗓音有些沙哑,“我把他安置到毓坤殿了。”
连璧声音轻轻,“我知道。其实,你不用顾忌我的。”
“我留他一命,倒也不是因为你。毕竟邺京形势尚未安稳,他活着比死了益处更大。”他的声音顿了顿,“你知道的,我是连自己都能利用牺牲的人,更莫说是你。白日那一幕,若你当时真危在旦夕,我不知道我……”
“都过去了,你不用再想。”连璧打断祁珣的话语,转身将侧脸贴上他的胸膛,目光落于远处朦胧的树影:“你无论做什么选择,我都不会怨你。真的。”
祁珣搂着连璧的力气又加了几分,下颚抵着连璧的发顶,歉然不已:“对不起!”
连璧的双手绕过祁珣的肋下,在他的背后交错相握,第一次从身到心,离他这么近,感觉这么暖。听着耳畔有力的心跳声,四下静好,真想凝住这一刻,地老天荒。
可惜,上天不许呢。
连璧的眼角闪过些许伤逝,但怕被他发觉异样,忙寻着话语:“听说,你明日就要领兵北上了?”
“嗯,契胡已拿下了虞山,离邺京不足百里。军情火急,等不得了。”祁珣沉沉说道,停了半刻,才轻声耳语道:“你等我,等我将虞山以北的千里沃野收回时,就当作给你的聘礼,好不好?”
“好。”连璧压抑着咽喉下的哭腔,连连点头,“我等你,等你回来做你的新娘。”
祁珣被连璧如此爽快地答应,瞬时心花怒放,喜得差点找不着北,直接将连璧抱起,“你竟真答应了!我、我太欢喜了!谢天谢地,这不是梦!”
连璧被他抱着在原地转了好几圈,笑声滟滟,“你快放我下来,被旁人看见了,该笑话你的!”
“尽管让他们笑去了,不然这漫天的欢喜,我一个人怎么享受得了!”祁珣虽是这般说着,却仍是将连璧安然放回地面,眸光熠熠地凝视着她,嘴角是合不拢的笑意。
连璧在他目不转睛的注视下,不免有些赧然,素净的脸上流淌着绯红,宛如午夜盛开的娇花。
“真想现在就要了你。”祁珣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等连璧脸红害臊,就又将她搂入怀中,喃喃道:“我现在名义上虽只是西越王弟,不过,等我平定了北方回来,我定会将那顶凤冠捧到你面前。我要你做我独一无二的皇后,与我一同坐拥这万里江山。”
连璧身子一震,她不忍戳破他美好的幻想,将脸埋于他的胸前,哽咽回道:“那你可别后悔,我一定会是最善妒的皇后。”
祁珣嘴角弯起的弧度愈甚,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温沉如水的嗓音浸满了宠溺,“怎会?我唯恐你不妒。”
连璧应声浅浅笑着,心底却是汹涌泛滥的苦涩。
静谧安绵的夜色突然被急促的脚步声搅乱,祁珣微微蹙眉,抱着连璧稍稍侧身,昂头看向疾步赶来的卫兵:“发生何事?”
“禀将军,关押宫人的地方着火了!”
祁珣感到怀中的连璧身子一颤,眉头不由得愈发皱紧,“带我去看看。”
毓坤殿此刻完全淹没在一片汪洋火海中,旧时宫中的宫人逃得差不多,此刻抬水救火的都是士兵。接连行军了多日,此时都颇有力不从心之感。
连璧与祁珣站在离毓坤殿数十丈外的空地上,犹能感觉到迎面而来的滚滚热浪。
“袖姨、袖姨还在里头!”连璧下意识地走上前几步,却被祁珣不容分说地拉了回来,“火势这么大,你进去也是送死。指不定她早逃出来了……”
“她在这。”低低的声音在连璧身后响起,她赶紧回身看去。只见气息微喘的卫峥抱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小身影,身子半蜷缩着,脸庞沾满了烟灰,只能依稀辨出隐隐的轮廓。
“袖、袖姨……”连璧颤声上前,有些心存侥幸地探向她的鼻端,本以为早已坚硬如铁的心肠,却在指下一片死寂无声时,仍是痛了起来。
连璧偏过头,泪满盈睫。
祁珣朝卫峥示意,卫峥略有忧色地看了连璧一眼,才垂头抱着冯袖的尸体退了下去。
祁珣还未来得及上前安慰无声啜泣的连璧几句,一个势如风雷的人影从火海中跃出,狼狈不已地瘫倒在他们面前不远处。却顾不上察看自己身上几处被火灼伤的伤痕,而是急急探身看向怀中的人,声音嘶哑不堪:“秋心!秋心!你醒醒!秋心……”
毓坤殿的大火足足烧了一宿,直到天明才渐渐熄灭。因为在殿内起火时,殿门从里头被锁住,殿内逃命的人出不了,殿外救火的人进不去,以致于阖殿包括大晟的天子皇后在内,都葬身于烈焰火海中,除了被江陵冒死救出的沈秋心。
但沈秋心虽身未死,容貌却在火中被损毁,加之被落下的横梁砸中了颅脑,醒来后神识混沌,犹如四五岁的幼儿。
江陵在拼尽浑身解数将沈秋心从鬼门关中救回,看着容貌尽毁神志不清的她,仍是喜得涕泣不已,“你活着就好!”
毓坤殿莫名的大火,使得邺京中旧臣人心浮动,本安稳下来的局面有了混乱的趋势。但北方的战事却是千钧一发,容不得半分耽误。
权衡再三,祁珣仍是决定按计划北上,但将江陵留下稳定邺京局势。
“你无需担心邺京,这里还有我呢。”连璧为祁珣整了整铠甲胄衣,又抬手抚了抚他微蹙的眉心,略略苍白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祝将军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祁珣眉宇渐渐舒展,却看着连璧的眼眸陡然泛起涟涟波澜,“怎么……”
连璧却不等他问出口,飞快地踮起脚尖,蜻蜓点水般地触了触他的唇角,脸上飞上一抹酡红。
却不等连璧羞赧地转身离开,祁珣的手已按住她的后脑,重新覆上樱唇,极尽缠绵。
许久,他才松开禁锢,紧紧搂着微喘的连璧,苦笑道:“再这般下去,我今儿可就走不了了。”
连璧伏在他胸前,语带笑意,眼底却是无尽的不舍:“去吧,我就在这儿等你,等你凯旋。”
“等我凯旋,我要你做最美的新娘。”祁珣笃定道,却未看见连璧慢慢合上的眼眸中,那一片如坠深渊的绝望。
“一言为定。”
当看着那道伫立万人中犹然夺目的身影,被无数旌旗利刃簇拥着,渐渐消失在模糊的视线中,伪装许久的连璧终是散架般地瘫倒在地,泪落如雨。
原谅我,今生,我注定是要负你了。
三月后,西越与契胡的决战中,西越夺得先机,一举大破契胡主力,将其赶回漠北。自此,虞山以北十三州已尽数收回。
大军凯旋的途中,西越王夏闳以“让贤”名义,将王位禅让给王弟夏浔。夏浔三拒,却终是不抵夏闳的三授,终是接过旨意,并在大军抵达邺京时称帝。
未曾在城外迎接人群中见到连璧的祁珣,心头闪过一丝异样,马不停蹄地急急奔入宫中,搜遍了每一间宫室都未有她的影子。
就在他既惊且急之时,卫峥飘然无声地出现在他眼前,眼中是一片黯然的死寂。
“去看看她吧。她,一定很想你。”
一阵不详的预感袭向祁珣的心头,他上前死死地攥着卫峥,眼眸几欲充血,嘶吼道:“她在哪?!”
刚刚下过冬至后第一场雪的霜河,此时不用远看,纵是近看,也是漂着薄薄的浮冰,雪霜冷意满满。
一农家小院中,不断传出女子如幼儿般的啼哭,随着则是男子温和的劝慰声。
“再喝一口好不好,再喝一口就给你买糖吃,好不好?”脸上有着一大块灼烧痕迹的女子,撇着嘴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不要,不要,药药苦,秋心不要……”
还不等江陵继续劝下去,屋外却传来怒极的吼声:“江陵!连璧在哪!”
江陵的手一颤,差点将手中的药碗打翻。沈秋心则被这声突如其来的怒吼吓得更是哭闹不止,忙朝江陵的身上靠:“秋心怕,秋心怕……”
“秋心乖,莫怕莫怕。”江陵一面将手中的药碗放下,一面将个丑陋不堪的布娃娃塞到沈秋心手中,“你自个先玩着,我马上回来。”
沈秋心犹带泪痕的脸上,绽开无暇的笑容,甚是听话地应道:“好。”
江陵刚刚跨出屋门,就被裹夹着雷霆怒意猛冲上前的祁珣攥起衣襟,几欲吃人地吼道:“说!她到底在哪!”
“放开!”江陵一把推开祁珣,声声含怒斥责道:“你还有脸问我!她这般做还不是为了你!怕你分心,要我瞒着她身中剧毒无药可治的事实!是你自己的无能害死了她!”
“她、她……”祁珣不敢置信地连连退出数步,“不可能的,她明明不怕毒的……”
“你想知道,那好,我就告诉你。”江陵逼上来,冷冷直视着依靠着院墙的祁珣,每个字都如利剑狠狠地戳入他的心窝:“她因为受不住剧毒发作时的痛,趁我们不注意,跳江自尽了。”
“不!”
江陵瞥了眼抱头瘫倒于地的祁珣,“离这百丈外的江边有她的坟冢,不信的话你可以自己去瞧瞧。不送!”
说着,便在祁珣的面前重重合上屋门。
是他害死了她,她是因他而死的……为什么,为什么当初自己看着她勉强的笑容时没有多想几分,为什么自己感觉到她莫名的伤感时没有继续询问,为什么……
祁珣就这么一面痛声自责,一面如同行尸走肉般走向江边。
江水浩浩,风声唳唳,一望无尽的茫茫江面上,却没有半分她的影子。生何欢死何苦,此时真正失去了她,他才发现,没有了她的天下,纵是再大也是空旷寂寥的。
脚下冰裂声不断,却似乎没有令他迈向江心的脚步停下。
“客官当心,这江面的冰层未结实,是行走不得的。”兀得响起的声音令他猛地被脚踝处传来的刺骨冷意惊醒,但更令他心惊的,是身后那熟悉刻骨的清脆嗓音。
他浑身颤抖地回头,视线中出现的,是一个眼盲的渔家女。
但纵是穿着朴素简单的粗布麻衣,纵是再也不见那双清亮见底的眼眸,眼前的女子犹是他心中魂牵梦萦的模样。
那个渔女虽眼盲,却仿佛也感觉出身旁人异样的情愫,低声不确定地问道:“是你吗?浔哥哥?”
祁珣恍然梦醒般,扑上去死死抱住他失而复得的天下,痛声唤道:“是我!是我!你还在!还在……”
在丛丛的树影后,看着紧紧相拥的二人,江陵叹了口气,拍了拍一旁卫峥的肩膀:“等会祁珣那小子一定会掐死你我的!”
卫峥凝视着二人的身影,目光中欣慰而释然,“我之前只是担心他接受不了连璧眼盲的事。”
江陵轻哼了声,“若不是我医术高超,将连璧体内的毒全逼至双眼取出,她还能活到现在么?什么眼盲不眼盲的,人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卫峥也跟着应和,目光重新移向世界中唯有彼此的二人,“是啊,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半月后,新帝夏浔登基,改国号为“璧”。新帝登基头一件事,便是力排众议,将一双目失明的渔女封为中宫皇后。
自此,六宫再无妃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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