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璧在祁珣居高临下的冷冷俯视下,既无法摇头否定,又不能点头承认。如他这般疑心重,自己断然否定他肯定不信;但若是承认,此时自己正处于砧板之上,激怒他的后果无法想象。
就在她犹豫他冷笑的对峙中,二人鼻息相闻,咫尺相视,气氛却僵得仿佛呵气成冰。一声稚气的童音恰恰打破二人间几欲凝固的空气,“姐姐,娘亲唤你呢。”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秦五娘的小儿彦郎站在门外,一双黑珍珠似的大眼睛看得愣愣的。
连璧赶忙趁着祁珣分神的空当,也顾不得他背上的伤,将他推至铺着被褥的床侧,亟亟起身红着脸朝彦郎应道:“麻烦你了,姐姐这就去。”
待连璧踉踉跄跄地出门后,祁珣才咬牙切齿地从床侧挣扎起身,却看见彦郎仍然站着门口,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祁珣瞥了这个总角小童一眼,语气中带着几分威胁:“你若是敢将你看到的说出去,我就让人拔了你的舌头,听懂了吗?”
彦郎歪头想了片刻,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朝祁珣咧嘴一笑:“叔叔放心,我不会将你喜欢姐姐但被姐姐讨厌的事情说出去的。”
祁珣一怔,这小子说得都是什么啊!
“娘亲说,叔叔生病了需要多休息。叔叔歇息吧,我不打扰了。”彦郎说得一板一眼的,走前还朝祁珣甚是礼貌地一揖。
祁珣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转身离开,哭笑不得地喃喃自语:“凭什么她是姐姐,我就成了叔叔?”
连璧整了整有些乱的头发,深吸口气换上淡淡的笑意,才跨入正屋。
却见秦五娘手持线香,恭谨地跪于香案前,面容在摇曳的烛光下,悲喜难辨。
连璧静静候在一旁,等秦五娘将手中的线香插于香炉中后,她才出声问道:“五娘,你唤奴?”
“七姑娘来了。”秦五娘朝连璧招手,示意她走近,目光却落在案上端放着的灵牌,“这是位去世多年的故人,她本有个女儿可惜失散了。若是还活着,也该有你一般大了。”
秦五娘哽咽阵阵,一脸悲戚之色又诚恳万分地望着连璧:“我知道这个要求许是过分了些,但眼看她的忌日又将临近,不知能否请姑娘以女儿礼,代为上柱香,以解故人膝下寂寞?”
连璧身子一震,眼眸不自觉地看向那灵牌,却见做工精细的牌位上,金字描画着寥寥几字:“独孤氏女云芳位”。
独孤云?连璧暗自回忆了一遍,确信自己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却莫名地有种熟悉感。
连璧却也未将异样显露于脸上,她朝戚戚然望着自己秦五娘点点头,“承蒙五娘收容多日,举手之劳怎能拒绝?也许,”她朝那个牌位凝眸看去,心中汨汨流出的熟悉之感愈是浓厚,“这正是奴与这位夫人的前世因缘。”
连璧捧着一束线香,恭谨跪下,在那萦绕的淡淡的烟气中,闭目低声道:“女儿不孝,此时方来拜见,望母亲大人恕罪。”说罢,便俯身磕头,触地有声,一气呵成。
秦五娘站在一旁几欲垂泪,狠狠吸了几口气,才将涌上喉咙几欲脱口而出的话语咽下,侧过身喟然不已。
连璧行完礼才恭然地将手中的线香插上,抬眸又看了眼灵位上的几字,像正被母亲的柔和目光悉心爱抚,心中只觉得分外的温暖与安宁。
她默然的闭上眼,手指轻触着那微凉的檀木灵牌。
您,真是我的母亲吗?
入夜,连璧再如何不愿面对祁珣,也得去收拾方才被她遗留在屋中的碗碟。
她垂着眼,尽量离床榻上远远的,却发现那些饭食几乎没怎么动过,眉头不由得蹙起。
“殿下若是觉得饭食不合口,奴婢这就去另准备。”连璧垂着头低低出声,转身便走,却听得背后冷冷传来一声:“你今晚收拾好,明日一早离开。”
连璧自从见到卫峥,就知离他们回宫不远了,但却没料到会这么快。
“可殿下的伤……”
“孤自有分寸。”祁珣半倚在榻上,半阖着的眼眸带着若有若无的疲惫与疏远:“孤乏了,你下去吧。”
连璧一如既往地恭谨应下:“是。”
待退出,连璧才敢回头看向那尚亮着微弱烛光的窗口,胸口有着微微的疼痛。
她涩然笑着收回目光,这样的距离,便已足够了。
翌日,天尚蒙蒙亮着。
连璧已搀着祁珣,悄悄步出秦家的院子,没有惊动屋中的任何人。
秦五娘的身份不明,不让她知晓自己离开,对彼此都好。连璧在屋中留下了身上的几件首饰,也抵得上这几日的饭食住宿钱了。
二人走在茫茫晨雾中,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祁珣轻咳一声,“向北走,是座县城,江陵就在城中的县衙里。”
连璧面对眼前的分岔路口,迟疑了片刻,才询问似的看向祁珣。她对方向素来不是很敏感,在宫中迷路的次数也不少,眼下实在没有信心不将他带入歧途。
祁珣皱眉地指了指右侧,眉宇间尽是讽意:“就你这样,也能当孤的左膀右臂?”
连璧没有直接回应他,只是淡淡出声:“奴婢听秦五娘说,在离此处五里外的霜河上,有座仅容一人可过的小桥,唤作‘花桥’。”
“顾名思义,花桥之上及其四周,定是繁花满地,落英缤纷。但它名字的由来,却不是因为繁花之景,而是因为一位花姓儿郎。”
“他与心爱的女子相约桥下见面,女子迟迟未来,却逢河水上涨,花郎为了不失信约,抱柱溺亡。”
祁珣冷笑一声,“你是欺孤寡闻不成?你若想讲尾生抱柱的故事,何须冠上‘花桥’之名。”
连璧转眼看向祁珣,轻然一笑:“原来殿下也知道‘尾生之信’,那又为何理解不了奴婢之愿?”
“奴婢既然答应了殿下,愿意留至殿下身边,助殿下登极,那奴婢便将如尾生花郎一般,不失信约。”连璧笑容中有些苦涩,“等殿下心愿达成,奴婢还是得出宫的。殿下侧妃的尊荣,奴婢无意攀附,也无福消受。”
“你以为我允你侧妃之位,是为了令你封口?”祁珣似嗔似怒地反问出声。
连璧抬眼看向祁珣,一字一顿道:“难道不是么?”她舒展眉宇,眼眸中是洞悉一切的了然,“难道殿下有真心?若确是真心,何需妃位名分来捆缚。”
“何况,久陷宫闱之人,都是没有心的。”连璧毫无畏惧地看着祁珣,“奴婢没有,殿下也没有。”
祁珣兀得笑出声,眼底却是一片冰寒:“你说的很对,宫里哪来的真心,唯有利益二字罢了。”
“言及至此,孤且信你尚能有余力,允你随孤回宫。但,”祁珣看向她的目光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从即刻起,孤不再保证你在宫中的安危,是生是死,全凭天意。”
“如何?”
连璧垂眸敛身,“奴婢遵命。”
待二人到时,城门已开,络绎不绝的路人客商穿行其中。然而,祁珣却没有让连璧带他去县衙,而是转而前往城北。
城北荒凉,人迹罕至。时不时有嘲哳的乌鸦从头顶飞过,即便身旁有祁珣,置身这样凄冷氛围中,连璧也觉得甚是忐忑不安。
当视线中蓦地出现一处处接连的坟冢时,连璧的心更是已提喉咙口。更别提那无声无息突然飘至面前的一袭白衣,吓得连璧几欲背过气去。
“你果然没死。”江陵盯着祁珣的双眼布满血丝,满脸尽是疲劳奔波之色,“却差点把我给折磨死了。”
祁珣将连璧搀扶的手推开,却没有吩咐她回避,目光看向眼下没有尽头坟地:“你可还记得这?”
江陵扫了垂眸默然的连璧一眼,才冲祁珣哼了声,“血战了整整三天才夺下的城,怎会不记得?”
他环视了一圈视线内,此起彼伏的坟冢,声音里染上明显的黯然:“何况,这里还有我许多兄弟,就是想忘也忘不得。”
“我们苦战三日,死了无数战士,因为什么?”祁珣眼眸陡然变得凌厉异常,“不是因为东夏人善战,不是因为我们兵力不足,而是因为奸人作祟,把军中情报卖于东夏,赚取国难财!”
江陵想到四年前的那番惨剧,沉痛歉然道:“是我识人不明……”才让奸细有机可趁,泄露了进攻方案,令他们在开战伊始就折损大半,几欲覆没。
“你何止是识人不明!”祁珣语气陡然加重,忿然出口:“你不察世事,安卧于深墙宫苑内,只为了你那点可笑的儿女私情,而白白浪费了一身治世之才!”
“没错,我此次又是来劝说你的。”祁珣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却抬手指向那无以计数的荒凉坟冢,“当年,的确因为你的失察,云州军伤亡大半。但若没有你之后的奇智妙计,我们绝不可能力挽颓势,反败为胜驱逐东夏鞑子。是你让兄弟们的血没有白流,让他们的命没有白丢!”
江陵愣愣地看着那些坟冢,仿佛透过厚厚的泥土,可以看见那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他们像最初一样,纷纷仰慕敬服地围在他身旁,笑得灿然无比。
“公子,咱们什么时候出兵?我已经等不及想看那群东夏鞑子屁滚尿流逃跑的模样了!”
“公子,这次我做先锋,我定要第一个把军旗插到城门上!”
“公子什么时候也教教咱们派兵布阵吧。”
“公子……”
“公子……”
江陵面色惨然地倚着一棵枯树,狭长眼眸内的犀利尖刻尽去,有的仅是悔恨与不忍。
良久,江陵才缓缓抬起头,额上布着细密的汗珠,仿佛与自己进行了一场殊死搏斗,疲惫不堪,却是目光熠熠地看向祁珣,“需要我做什么?”
得到意料之中的回应,祁珣脸上漫开欣慰的笑容,铿然开口:“领兵讨伐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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