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药香氤氲的含香殿中,沈秋心懒懒地倚在软榻上,凤目半阖,朱唇微启,“陛下下朝了么?”
侍立一旁的宫婢低声答道:“回娘娘,谢贵妃昨日回宫便因长途劳累头风病犯了,陛下下朝后便去了蒹葭宫……”
“她今次的病犯得还真早。”沈秋心冷哼了一声,一双凤目中满含讥讽,“这个半老徐娘,如今也只能以此来博得陛下的注意了。本宫倒要看看,这次她的病能装多久!”
一旁的宫婢都清楚自己主子的脾性,此时唯有装聋作哑,不敢接话。直到屋外传来的一声尖细嗓音,才打破屋内几欲令人窒息的死寂。
“娘娘,”侍立在门外的内监躬身禀报,“太子殿下到了。”
沈秋心脸上的阴云霎时舒展开,眉梢带喜,唇角含笑,“请殿下去漪园稍坐,本宫随后就到。”
直到远远地看见花木丛后现出的那熟悉玄色华衣时,沈秋心只觉得恍如置身梦境,心口的酸涩与甜意都一齐涌上咽喉。
“你们都下去。”沈秋心掩饰住话语中的丝丝颤抖,轻移莲步地朝那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身影走去,仿佛微微一不小心便会从梦境中惊醒。
沈秋心拂开已结出点点绿芽的柳条,步至他的身后,一如当初的少女心思,带着三分羞涩三分期待地轻声唤道:“殿下。”他闻音翩翩转身,唇角勾起依旧能令她心如鹿撞的惑人弧度。
他含笑的薄唇微启,轻飘飘的两字却瞬间打碎了她兀自幻想的美好。
“娘娘。”
沈秋心不敢相信地盯着眼前的男子,颤声道:“你、你喊我什么?”
祁珣看着早已寻不出当年青涩痕迹的浓妆女子,挑眉轻笑,“不称‘娘娘’,难不成唤‘母妃’?”
沈秋心踉跄地后退一步,怔怔地望着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的男子,干涩地扯动嘴角,“殿下,您,您别逗心儿了,这句话一点也不好笑。”
“儿臣并非玩笑。”祁珣笑得云淡风轻,抬眼却不是看已是花容失色的沈秋心,略略扫了眼四周稀疏的花枝草木,语气客套而生疏:“娘娘唤儿臣前来赏花,可惜时节未到,花意尚浅,倒辜负了娘娘的一番美意。”
沈秋心呆呆地看着祁珣,良久才不敢置信地吐字出口:“殿下,您,这是要舍弃心儿的意思么?”
却不待祁珣出声,她就亟亟地自己辩驳道:“不会的,殿下您还是在意我的。这次蘅芜殿瘟疫,您不就将辛荃的事瞒而未报,在陛下面前保住了我……”
“娘娘误会了,”祁珣不露声色地移开与沈秋心的距离,“您让内侍携宝物私通外臣,结党营私,却是冠着儿臣的名号,儿臣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罢了。”
沈秋心急急上前,攥住祁珣的衣襟,声声哽咽:“殿下,是心儿不好,心儿做事不周,为殿下添麻烦了,但心儿,心儿真是为了殿下您才迫不得已这般铤而走险的。您也知道,近些年陛下身子愈发不好,可朝廷上拥护长乐王的势力却一直不曾减弱。若万一,陛下龙驭宾天,长乐王身后的那班老臣和谢家的三十万绥州军,必然不会坐视殿下登极,殿下您……”
祁珣听闻轻叹一声,面露不忍之色,将低声啜泣几欲跪倒的沈秋心搀住,“我又何尝不知你是为我着想,只是朝堂上的污浊事,你无须管,也管不了。你是父皇的嫔妃,照顾父皇便是你唯一的本分。”
沈秋心顺势往祁珣怀中一倒,几近贪婪地吸允着那久违的清冷气息,破涕而笑:“心儿知错了,心儿以后一定不再给殿下添麻烦。”
祁珣忍着将怀中人推出的冲动,竭力缓声道:“下月末要举行祭天仪式,所以在此前你务必好好照顾父皇,绝对不能出现差池。”
“嗯嗯,心儿全听殿下的。”沈秋心连连应声,紧紧抱着祁珣,像是失而复得的宝物,异常珍惜。
她犹带泪痕的脸颊上浮起浅浅笑靥,侧耳贴在他的胸膛前,即便深知那里并非只有自己,即使深知自己在他眼中,只不过是枚安置在天子身边的棋子,但纵然只是棋子,她也要成为最有用的那枚,让他舍不掉,弃不得。
从含香殿出来,祁珣没有如往常一样,直接回东宫换下沾染了浓郁脂粉味的衣袍,而是撇下身后的辇舆仪仗,独自在深宫中信步走着。
自从,借那场大火扫清了宫中大多数眼线,并顺势将谢衡拉下马将自己的心腹换上后,这宫廷中的沉郁之气顿时清明惬意了不少。
眼下,当务之急,便是西越的战事了。入狱省过的谢衡已不在天子的考虑范围内,必须尽快安排自己的人顶上。离西越王之死二子争位还有一月,而天子此次的祭天之行也必将令这潭浑水愈发浑浊。
祁珣止不住冷笑起来,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看谢缙那群人五彩斑斓的脸色了。想起之前,祁珩摆在自己面前,那张不可一世却愚蠢至极的臭脸,他都不禁替谢缙头疼,怎么会找个这样无知的草包做筹码。
那个废物,除了门阀士族引以为豪的高贵血统外,一无是处。不过,当个傀儡皇帝,想来他定是称职的。
祁珣兀自想着,待止步时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地走至毓坤殿的殿门外。
殿内的医官医女早已离去,新的掌事宫女还未曾派下来,从蘅芜殿那场大难中幸存下的几个宫婢都见识过连璧的处事手段,故而眼下都纷纷以她马首是瞻。
连璧深知自己如今仍仅是低等宫婢,越俎代庖是宫中最忌讳的,即便是在这冷宫也一样。好在,冷宫人少事稀,宫婢们前来询问的也不过是些日常琐事,她以建议商量的口吻回了,也是唯一的折中法子。
因蘅芜殿原有的物件皆在那场大火中化为灰烬,置身其中且目睹了一切的尹红蕖对此也感触颇深,很快便从尚仪局中划拨了些日常所需的用品送至毓坤殿。
连璧对照着清单上的物件名称一一点视,待毫无纰漏后,才按照各处所需所缺,以名牌为证让宫婢们领取走。
亲眼看着物品被领取完,连璧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拿过桌案上早已凉透茶水,一饮而尽。
“没想到,你还颇有一宫掌事的气度。”祁珣从暗处徐徐走出,惊得未曾察觉的连璧几欲呛着。
“咳咳,殿、殿下,咳咳……”连璧失礼地以袖掩嘴咳着,心里暗自懊恼。不知为何,似乎每次见到太子都在她的意料之外,且都是她狼狈之时。
祁珣倒不甚介怀,轻笑一声,“孤说过,只要你忠心谋事,孤定不会亏待你。此次蘅芜殿的瘟疫一事,你便做的很好。”他缓缓扫了眼她身上虽整洁却粗制不堪的衣衫,“说罢,你想要什么?”
连璧的咳嗽渐渐平复下来,她抬眼望着微有笑意的祁珣,暗暗吐出一口气,上前恭敬地跪倒在祁珣面前,一字一顿道:“奴婢想得良籍出宫,望殿下应允。”
原本带着些许暖意的眸子瞬间凝注,幽暗的碎冰复又浮现,寒光粼粼。
“你想出宫为民?”祁珣盯着跪伏于脚下的宫婢,姿势恭谨却透着决绝的坚定。
连璧听出祁珣话语下的怒意,却仍是不改口地回答:“是。”
“嗬,”屏息的连璧只听得头顶一声阴晴难辨的笑声,“你总是能不断给孤带来意外呢。”
连璧知道今生夙愿的成败仅在太子的这一念之间,她唯有拼尽一切勇气,朝面前深不可测的人继续恳求道:“求殿下成全!”
祁珣幽幽的目光在眼前瘦弱的人影上转了一圈,“上次,你以替孤除去李绣姝为条件,要孤保你性命,孤做到了。”狡黠的声音在连璧耳畔响起:“如今你求孤放你出宫,可以视为这是你为孤另谋一事的条件吗?”
连璧一愣,他这是在偷梁换柱地讨价还价,方说要以此事来赏赐她,眼下却故意转到另一事上。
果然,像他们这种养尊处优的贵人,是无法体会宫外自由对她的意义;像他这种物尽其用的出色棋手,是无法将承诺与利益同等看待的。
连璧咬唇,“奴婢惶恐,愿听殿下差遣。”
祁珣对她顺服的态度很满意,“李绣姝的那枚东宫掌事令牌可还在?”
“在。”连璧微微直起身,从怀中取出那枚沉沉的黑玉,恭然地双手捧于祁珣面前。她为了避免麻烦,一直将其贴身藏着,不曾在任何人面前出示过,包括朝夕相对的冯袖在内。
“嗯,很好。”祁珣却并不伸手接,“这枚令牌当日既然给了你,便已是你的了。”
“殿下!”连璧惊愣地抬眸,不敢相信他的言下之意。
祁珣幽深的眸子里尽是意味深长的笑意,“从即日起,你便代替李绣姝,掌理东宫,为孤分忧。”
连璧虽在祁珣当初让她收下这枚令牌时,曾也想过他有意令自己接替李绣姝之位。但,没料到在她已明确提出自己出宫的意愿时,他竟还放心将这份重担置于她肩上。
“在接下来的一月内,朝内朝外都将会有大事发生。”祁珣缓缓出口,飘忽的目光变得有些凝重,“你所需做的,便是随时候在孤身边。若是能安然度过这段时日,孤自会还你良籍,放你出宫。”
连璧陡然想起那次无意偷听到他与旁人私下关于西越的谈话,心中暗自计较着,难道这大事与西越的战事有关?
纵是心中思绪万千,却也不能表露出来,她可不想如上次在未央殿那般,再被他勒一次脖子了。
“是,奴婢领命。”
静默了片刻,目视前方的祁珣冷不丁地突然抛出一句话来。
“她的病好了?”
连璧不解地抬头顺着他若有所思的目光看去,却发现冯袖正呆呆地站在门外。而在祁珣似笑非笑的注视下,冯袖素来无知无畏的脸上,竟露出罕见的惊恐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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