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也知道,父皇新纳的那个女人有了身孕。若是女孩尚好,若是男孩……”
贺兰祈斜瞟了祁珣一眼,“你可别告诉我,你正担心自己的储君之位,会被一个连人形都没有的小孩子给抢了去。”
“凭父皇对那女人的宠爱,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祁珣语气淡得仿佛正在谈论的是天气一般。
“哈哈哈!”贺兰祈猛地大笑起来,“你当满朝文武都是死人么?他们连你都未真正放在眼里过,哪里会甘心臣服一个小娃娃……”
祁珣也跟着贺兰祈一同笑了,“你说得没错,他们从未真正将我视为太子,在他们眼里,我甚至连庶民都比不上。”
他的笑意从唇畔蔓延开去,却在眼梢末止住,“若让他们知道了丁芷兰实为独孤裕之女,你觉得,他们是愿意臣服于流着战神血脉的孩童,还是异族外邦的私生子?”
贺兰祈脸上的笑意一僵,惜惜然地看向神色有些自嘲的祁珣。贺兰祈也是知道的,祁珣的生母,是西越人。
贺兰祈尽量地语调轻松,“离那娃娃出世尚有八九月,任何变故都可能发生。再说了,又不一定是男孩。就算你要杞人忧天,现在也过早了些吧。”
“未雨绸缪罢了。”祁珣闲闲地笑了起来,“我成婚纳妃不过是迟早的事情,与其等着父皇硬塞强派,不如自己先挑一个最有用的。”
贺兰祈默声,他知道祁珣所言有理。愈是身居高位之人,愈是将“利益”二字置于万事之前。娶位公主,就能换来契胡铁骑这座靠山,倒也算是桩只赚不赔的买卖。
“咳咳!”贺兰祈试图换个欢快些的话题,“我听说契胡女人肤白如雪发卷如藤,而且各个能歌善舞的。你若真娶了位契胡公主,那可真真是艳福无边啊。到时候,可别忘了带着在祁珩眼皮底下多转悠几回,保准让他七窍生烟气血倒流!”
祁珣随着贺兰祈干干地笑了几声,手却不禁寻向腰间系着的那枚石子,触手温润,紧紧握于掌中,暖心却伤神。
汀水居因天子的特意吩咐,除了芷兰身边的宫人和每半日请脉一次的太医及连璧,等闲人不得入内,以免打扰芷兰安胎。
天子如此重视芷兰腹中的孩子,与其说是对多年里膝下寂寞老来得子的重视,不如说是将这个孩子视为天降祥瑞,象征着上天对他半生功绩的褒奖。
但即便是没有天子这般千叮万嘱的重视,她也会不遗余力地保得芷兰与孩子周全。
自从连璧上回的一番说辞,芷兰也已不再哭闹,甚是配合着太医的叮嘱,也顺应着宫人的照料。以致于如今,汀水居的宫人们见到了连璧,都如看见了活菩萨似的,态度恭敬虔诚地就差焚香磕头了。
“御侍大人您可来了,娘娘正在屋里等着您呢。”芷兰近身宫婢桐香满脸堆笑地候于门槛旁,将连璧迎入屋内。
连璧进屋时,芷兰正倚坐于窗前的软榻上,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的素绢屏风。她皎然如玉的脸庞低垂着,微微颤抖的长睫投下一片暗影。
“芷兰。”连璧轻轻出声,那个娇小孱弱的身影一颤,脸上的伤逝之色瞬间褪去,抬眼看向她,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你来了。”
桐香极有眼色地悄然退了出去,并将屋门紧紧合上。
“你……”连璧在芷兰身旁坐下,看着她消瘦的脸颊上那双显得愈发大的盈盈明眸,满腹的话语竟难以出口,最后只能化为一句轻叹:“不要想太多。”
芷兰抿唇一笑,“小连,你放心,我不会再犯傻了。”她将手缓缓放在平坦的腹部,“就如你所说,为了他,我也得在这里继续活下去。”
“虽然,我仍是无法忘掉他。”芷兰想起夏初倒在血泊中,至死都一直盯着自己的眼睛,胸口就是一阵剜心般的剧痛。她急急地深吸一口气,朝连璧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但是,你看,他刚走,这个孩子就来了。那么凑巧,就像,就像是天意。”
“我想,”芷兰在连璧面前,露些许赧然:“指不定,他就是夏初的转世。”
连璧听得一愣,但随即又放心下来。她能这么想,能这样走出绝境,不再轻身自弃,或许,也是好的。
“你这样说,似乎也是呢。”连璧微微颔首,“若真是这样,你就更要好好保护他了。”
“我会的,”芷兰垂下头,目光深深地看向平平的小腹,轻轻抚摸着,声音温柔:“我会将世间最好的一切都给他。”
连璧听得芷兰这番话语,只觉得心中有些异样地不适,但当看到芷兰那散发着母亲特有柔和光芒的脸庞,心头的异样之感顿时烟消云散。
只要她能好好的,其他,便无碍了。
待看着芷兰服下今日的安胎药,妥妥睡下后,连璧才安心地离开汀水居,回天子寝殿。
暑意渐深,穿着夏日常服的天子正凝神看着桌案上的奏章,眉间微蹙。
连璧见福海此时并不在御前伺候,料想应是去准备天子的晚膳了。正巧,宫婢端着新沏的茶行至她身侧,朝她行礼。
连璧微微颔首,接过宫婢手中的茶盏,让她先下去,自己进屋替天子上茶。
“陛下,”连璧徐徐走至天子身旁,低眸浅笑着:“夏日天干,陛下喝茶解解暑吧。”
“嗯。”天子沉沉地应了声,却头也不抬,似乎仍沉浸在深思中。
她一边将茶盏搁置御案上,一边不露神色地扫了眼天子面前的奏章。
“……久慕贵邦太子威仪……联姻之谊……永结睦邻之好……”
只是匆匆一瞥,寥寥数字,却已是触目惊心。
莫不是,和亲?!
连璧心头一颤,却又怕被天子瞧出异样,赶紧退至一隅,试图用光线的阴影掩盖自己的失态。
她半垂着头,交错着的双手却在不自知地绞着衣边。
“连璧。”天子突然唤了声,将她从自己紊乱的思绪中抽回,“奴婢在。”
天子的目光仍锁在案上的字里行间中,“朕听闻,你曾在太子身边待过。可有此事?”
连璧干涩地应声:“是,奴婢曾任东宫掌事。”
“哦?”天子略有些兴味地看向她,“太子未立妃位,阖宫事务皆由你管理,想来定甚是辛苦吧。”
“奴婢出身微寒,能得殿下赏识青睐,已是无上荣光,万死难辞,岂敢言苦。”
“如今,你已离了东宫掌事之职,太子又素日为朕操心国事,心难二用。”天子轻叹了声,目光又落于案上:“看来朕是得赶紧为太子寻位贴心人,分担东宫诸事了。”
连璧垂着头,默然噤声。
天子又凝神思索了半晌,“你派人收拾出一处干净的屋院,按着宫妃的规格安排就好。过些日子,契胡的玉勾公主将来行宫小住。她与你年岁相近,到时候少不得由你多招待着。”
连璧露出有些僵硬的笑容,“是,奴婢定好生安排着。”
华灯初上,夜色如水。
连璧从天子寝殿步出,前往自己的屋院歇息。
连璧素来不喜宫婢跟随着,难得有这样行走中的闲暇,她更愿意享受独处的惬意与宁静。
但今夜,她的心却始终纷乱难平。
当她拨开笼罩着心底的那团烦恼浓雾时,发现自己的苦恼之源着实好笑。
太子纳妃娶亲,再自然不过了。而能与契胡联姻,于他而言,更是如虎添翼。那位契胡公主,将成为他登极路上重要的助力,远非自己这个小小女官可比的。
她应该为他高兴才是,这不是她一直希望且想要看到的吗?可为什么,她却始终笑不出来。
她止步于树下,树阴将皎皎的月色尽数遮去,徒留下目难视之的暗影。
她只需要一会,只需要一会的时间压下所有不该有的情绪,待这一会过去后,她仍是冷静自持的御前女官,无悲无喜。
“树下赏月,倒是好雅兴。”此时最不想听见的声音却偏偏突兀地在耳畔响起,在寂静地只闻虫鸣的夜色里,即便低得近似耳语,也格外清晰。
连璧本就不静的内心,此刻愈发暗潮汹涌。她惶惶地从树下步出,死死盯着脚下的碎石子,朝声源处躬身行礼,为了不让心底的情绪外露,她的声音愈发清冷:“奴婢拜见殿下。”
对方没有应声,唯有窸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当那熟悉的气息渐渐萦绕于鼻端,多次被他不怀好意地算计,已心有余悸的连璧忙道:“殿下若无吩咐,奴婢先告退了。”
她仓皇地拔腿欲走,却仍是未快过他的动作。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气息,连双臂禁锢她的力道都与以前一模一样,而她像屡屡犯错却从不长记性的调皮孩子,始终无法挣脱或者不忍挣脱。
“为什么你每次见到我都要逃?难道,我就这般可怕么,嗯?”低低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衬着倾洒于他华贵玄衣上的凉凉月色,带着令人眩晕的迷离。
连璧狠狠咬着唇,竭力让自己从这虚妄的幻想中保持神思的清醒。
“殿下误会了。”她缓缓抬眼,吸尽一切夜色的墨色瞳仁里,笑意清浅,“奴婢奉陛下旨意,急于妥善安排好契胡公主的住所,无暇在此耽误。若殿下觉得是奴婢冒犯了,还请殿下恕罪。”
祁珣定定看着她的眼,极力想从那团墨色中寻到些许异样,可除了疏远的漠然,一无所获。
他苦涩地轻笑出声,自己这是在期待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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