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连璧捕捉到他脸上一闪即逝的黯然失落,他已将她冷冷推开,转身背对着她,“父皇已然康复,孤明日即回邺京。父皇身边,还得连御侍多多费心照顾。”
“此乃奴婢职责所在,殿下勿忧。”
千篇一律的应答,换来的,是不告而别的风声。
连璧缓缓抬头,看到的只是消失在院门处的最后一抹玄色衣角。
形如陌路,也不过于此吧。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连璧捂着愈来愈疼的胸口,踽踽独行在漫漫夜色里,悲然欲泣。
契胡玉勾公主,是契胡王一母同胞的亲妹。契胡民风甚是不拘,待嫁女子抛头露面极为平常。故而此番,契胡王便借着大晟天子万寿生辰的由头,让胞妹作为契胡使臣来朝庆贺。在西面战事如火如荼之际,天子也对契胡的这次示好颇为重视,特令太子亲自安排迎接玉勾公主的诸多事宜。
而真正的意图,彼此都心知肚明。国之储君的太子与金贵无双的王妹,对两国交好而言,都是一桩乐见其成的大喜事。
在众乐乐的欢悦气氛下,有人蠢蠢欲动,有人心怀鬼胎,有人强颜欢笑。
“小连,你怎么了?”芷兰伸手在目光有些失神的连璧眼前晃了晃。
连璧猛地抽回神思,掩饰地垂眸,轻笑道:“没事。想是最近琐事有些多,累乏了。,”
芷兰半信半疑地点点头,“是为了那位契胡公主的事宜吧。我也听陛下说了,那位玉勾公主在契胡地位仅次于契胡王,等闲怠慢不得呢。”
“自然是不能怠慢的。”连璧脸上的笑意愈来愈淡,“即便她此时启程,抵到邺京也是一月后,何况还得由太子陪同十日后才来南山。时间绰绰有余,不会出岔子的。”
芷兰看着连璧渐渐褪去的勉强笑意,想起她曾说过的对太子的心意,顿时有些明了,低低劝慰道:“我听说契胡人直爽不羁,这位公主想来也不会是小肚鸡肠难相与的女子。你日后与她多多处处,或许……”
连璧瞬时失笑,“你以为我担心的是不被那公主所容?那……”因顾忌着芷兰如今妃妾的身份,不忍心将“妾室”二字道出,便婉转表意:“那虚妄的名分,我从未上心过。况且我也只是个奴婢罢了,不敢妄想什么。”
“你也无需为我费神,如今,你应做的,是好好照顾他。”连璧止住芷兰的话语,探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小腹,唇边的笑意渐渐温暖起来,“我如今在宫中的牵挂,也就唯有你们了。”
南山行宫中涟漪阵阵,邺京禁宫也同样暗潮涌动。
沉禾有些担忧地看着手捧信笺,却愈发颤抖不已的身影,“娘娘……”
谢如湄恍若回忆般从信笺中抬眼,看向沉禾的目光飘渺,轻轻出声问道:“阿禾,你可还记得十年前太子初入宫廷时的模样?”
沉禾被她这突兀的问话弄得有些愣然,但仍喏喏点头,“奴婢记得,太子殿下那时虽尚年幼,却甚肖陛下。”
“是啊,长得真像。”谢如湄自哂一笑,“不仅陛下,连我都毫不怀疑,他就是皇嗣。可惜,却是可惜了……”
尚不待沉禾从她语焉不详的一番话语中回过神,她就已将手中的信笺揉作一团,扔入事先已备好的火盆中。灼热的火光在她渐渐舒展开的眉间跳动着,像从地渊深处开出的妖娆花朵,带着致命的剧毒。
沉禾见谢如湄嘴角的弧度愈来愈明显,才上前大着胆子询问道:“娘娘,可是横山王传来好消息?”
谢如湄扇了扇眼前袅袅而升的烟灰,轻描淡写道:“他差点毁了整个谢家,还会有什么好消息。”
沉禾干笑着劝道:“王爷一时大意,受小人所害……”
“的确是‘小人’,”谢如湄笑着出声,声音却冷得几欲冻住眼前的熊熊焰火:“整整比他小了一轮的毛孩子,却也能把他,把谢家逼到如今的地步!”
沉禾默然,太子的手段,她确是见识过的。不仅能凭一个医女出身的沈秋心就将谢如湄从天子身边剥离,数十年恩宠不再,还能假他人之手将千里外的谢缙的兵权尽数夺去,差一点就因逆谋罪阖族尽灭。
眼下,契胡公主将至,两国私下和亲联姻的意思不言而喻。若是,太子日后真有了契胡这座靠山,那么谢家怕是连苟延残喘的机会都没有了。若是谢家垮了,那么她……
谢如湄抬眼,见沉禾一脸惶然忧色,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笑意温然几近贴心:“阿禾,不必担心。你在我身边伺候多年,只要有我一日荣华,必将与你同享。”
谢如湄的目光渐渐移向火焰中,看向那已难寻的灰烬,眼眸灼灼,“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更何况,我谢家可不是他脚下的一只虫!”
晨曦将现未现,乃是一夜极黑之际。
东宫无人院落,“哧哧”的响声回荡在一片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贺兰祈端着一豆烛火,打着呵欠从密道中缓缓走出,对着晦暗光线下的人影,睡眼朦胧道:“连个觉都不让人睡饱了,殿下真真是体贴臣下。”
祁珣瞪了衣衫不整的他一眼,冷哼了一声:“酒色伤身。”
贺兰祈大咧咧地摆摆手,“春宵苦短的滋味,殿下不懂的。”
祁珣不再与他在这般问题上胡扯,从袖中取出一封已封好的信函,似笑非笑道:“你不是很向往契胡女子的异域风情么?喏,眼下就有个机会。”
贺兰祈扫了眼他手中的信函,撇撇嘴不情不愿地接下:“唉,直接说是跑腿的苦力便是了,而且每次还都跟做贼似的。”
“放心,我这次会让你师出有名的。”祁珣弯了弯唇角,“此次你去契胡,是以我大晟使臣的身份,迎接契胡公主来朝。”
“好吧,臣便再勉为其难一次吧。”贺兰祈听闻,恍若不在意地耸了耸肩,眉眼却是忍不住地飞扬了起来,凑近祁珣:“听说契胡王高旻最近新纳了位王妃,美艳不可方物,这回可以开开眼界了。”
祁珣笑着推开浑身犹带着酒气的他,“你只要把这事办好了,带个波斯舞姬回来都行。”
贺兰祈顿时眼前一亮,乐得唾沫直飞:“真的?不过,波斯的我有点招架不住,还是暹罗的比较可人些……唉,殿下……”
看着祁珣的身影消失在那渐渐合上的暗门后,贺兰祈垂眸看向手中的信函。
旭日初升,第一缕曦光透过破损的窗棂照入,不偏不倚,正好落于那只因紧握信函而青筋暴起的手上。
炎炎的夏日刚过,远居契胡的玉勾公主便应大晟天子所邀,启程来朝庆贺天子万寿生辰。车队浩荡,贺礼繁多,远远望去,倒更像是亲迎的嫁礼。
此次大晟与契胡交好的举动,令西北面的大秦愈发不安,隐有蠢蠢欲动之势。祁珣此次让贺兰祈明为大晟使臣拜见契胡新王,实为护送玉勾公主保得一路无忧。
行了足足二十余日,翻过虞山,邺京已然在望。
在车水马龙的洪流中,一辆异常华美的马车分外扎眼。八匹身形俊逸无一丝杂色的骏马,步调一致不急不缓地拉着能够容下十人大小的车舆,外侧的舆壁上雕刻着繁复精致的吉祥图案,硕大的飞檐车盖四角分别系着由金线编织成的如意结穗子,长长的金色流苏在微风中摇曳蹁跹,美丽绝伦。
端坐在如此华美的车舆内的便是身份高贵的契胡玉勾公主,不出意外的话,更将是大晟未来的太子妃。
贺兰祈骑马行于公主车舆五丈后,时不时抬起疲惫不堪的眼皮,瞥一眼那金美绝伦的车壁,心里暗盘算着那到底是镀金还是纯金,若是将其拆分卖了,能换多少钱……
突然,一阵异样的马嘶声,将贺兰祈从百无聊赖的胡思乱想中拉回。不知为何,公主座驾前的那几匹神驹突然变得狂躁不安,嘶鸣不止,马蹄乱踏,差点将驾马的几个车夫甩下。
“保护公主!”一旁护卫着的契胡士兵大声嚷着,纷纷朝车驾涌去,花费了许久,被踩踏伤了多人,才将将令那几匹狂躁的骏马恢复平静。
“怎么回事?”贺兰祈见状忙下马,拨开周围纷乱的众人,端出一副大晟使臣的威严模样。
“使臣大人,公主的车驾突然受惊,不过眼下已无事了。”
“嗯。”贺兰祈应付地看了眼那尚算完好的车舆,“既已无事,继续赶路。”
“慢!”一员同行的契胡将士出声,“还不知车内公主安危?”
贺兰祈抬眼看了看西沉的日头,他素来不喜欢契胡人这种目中无人的语气,眉头微皱地看向对方:“公主若有恙,难道不会出声叫唤吗?白白耽误了行程,你可担待得起!”
那契胡军人也丝毫不顾忌贺兰祈使臣的身份,直接亮出了腰间的跨刀,将那明晃晃的刀尖毫不客气地指向贺兰祈的咽喉,“再啰嗦,拿你的舌头下酒!”
说完,他朝车旁已被吓傻的几个侍婢嚷道:“你们进去,看看公主可有微恙?”
贺兰祈满脸堆笑,“将军有话好说,咱们是友邦,也就是一家兄弟……”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听得车舆内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那契胡将士脸色一变,也顾不得眼前的贺兰祈,直直地冲向车舆前。
只见之前进入探看公主安危的侍婢瘫坐在车舆内,浑身如筛子似的不住地抖,指着车内躺着的几个人形,气若游丝。
“公……公主……薨……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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