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璧进殿时,祁珣已经除下略显束缚的朝服,仅着玄色常服闲闲地坐于案前,却依旧华贵无双,无人可及。
连璧垂下眼帘,低低出声:“殿下仁厚,奴婢拜谢。”
祁珣不曾抬头,只冷冷地应了声,表示接受了她的谢意。
连璧站在屋内一隅,垂首候了许久,才听得他凉凉的声音响起:“五日后,母后生辰,你去为孤备份寿礼。”
“是。”连璧躬身应下,“殿下,可还有其他吩咐?”
“没了。”
“奴婢告退。”没有多言一字,没有一丝不悦,依旧谦卑恭顺地好似局外人,屈身退出殿外。
待连璧退了出去,裕德进来通禀,却发现祁珣虽身形未动,但屋内弥漫着压抑的气氛,昭示着他此刻的满腔怒意。
裕德咽了唾沫,胆战心惊地支吾道:“殿下、贺兰、贺兰大人求见。”
“传。”大赦般的字眼,裕德即刻应声,脚不点地地跑了出去。等已远离那几欲令人窒息的屋室,裕德才缓缓舒了口气,心下却越发纳闷。只不过与连掌事说了一会话,殿下怎么给气成这样了?
他苦思无果,只得长叹一声:能将殿下惹怒到这个地步,还毫发无损,这位连掌事果然是个人才。
等候在台阶下的贺兰祈,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殿前镀金大缸内冒出的几只早荷。听得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还以为是通报的人回来了,心中还有些惊讶,裕德那家伙腿脚何时这般快了。
却不料转身,却撞见一宫装丽人。聘聘袅袅的窈窕身姿,步步生莲;如画的黛眉笼在一片似有似无的薄烟下,形如远山;最妙的是那双美目,在熠熠的日光下,带着欲说还休的忧愁。
贺兰祈心头一跳,祁珣身边何时添了这般绝色,却从未听得他言一句。
连璧本正心思百转地独自走着,却兀得见着一身着青色官服的陌生男子,想许是来与太子商讨国事的大臣,忙止住脚步,朝他敛身行礼。
“大人万福。”碎玉般的嗓音,字字清晰,礼数恰到好处,不卑不亢,还真是个妙人。
祁珣的眼光倒是从未差过。
“起来吧。”贺兰祈在心底苦苦笑了声,打量了眼前的人好几眼,“你在东宫何处谋事?”
连璧直起身子,眼眸却仍低垂着,“回大人,奴婢连璧,是东宫掌事。”
贺兰祈一听,眼眸顿时亮了起来,忍不住惊喜出口:“原来就是你啊!鸿渐与我说过,说殿下身边有位德艺双馨的阆苑仙葩。”剩下那半句“可惜被狐狸给糟蹋了”他竭力忍住才没有一同道出。
连璧笑意浅浅,“大人谬赞,是江太医太过抬举奴婢了。奴婢仅是殿下身旁一伺候下人罢了。”
贺兰祈摆摆手,“鸿渐你也见过,那般眼过于顶的人,可从不轻易夸人的。”他既好奇又是吸引地朝连璧走近几步,笑得很是随和,“你无需自称奴婢,也无需唤我大人。我复姓贺兰,单名一个祈字。”
连璧微微惊愣,不由得抬眼望去,面前这个带着三分散漫三分不羁的年轻男子,竟是神巫贺兰家家主——贺兰祈。
他的祖父贺兰徵几乎可以称为大晟的半个缔造者,舍弃了前朝的荣华富贵,跟着太祖皇帝征战天下。凭借着他从未出过错的预言,太祖皇帝百战百胜,一举攻入邺京覆灭了前朝,创下了这万世基业。
但正所谓慧极必伤,贺兰徵助太祖皇帝登极后,拜为国师,但不过两年就英年早逝。传闻,贺兰家家主都有着与天语的神力,但天帝未免天机泄露过多,便缩短了其阳寿,以致于每任贺兰家家主多活不过三十。
连璧思及此处,心底不禁泛起一丝同情,不止为了他们无力阻止的早夭,还有他们与生俱来无法摆脱的宿命。
“大人,殿下传您进去。”裕德步了出来,有些惊讶地发现连璧还在,“连掌事也在呢。”
连璧朝贺兰祈微微屈身,“大人与殿下议事,奴婢不就耽误了。”说着朝贺兰祈一福,翩然转身而去。
贺兰祈目光流连在那个渐渐消失的背影上,眼中露出些许探寻的兴味,朝身侧的裕德开口,“你们的这位掌事,可不简单呢。”
“可不是,”裕德顺口接道,“别说殿下,就连宫中林曹二位大人都被她收拾的服服帖帖的。您不知道,那两位可是出了名的难相与!”
贺兰祈陡然想起几日前,送江陵随军前往绥州时,他说得那番肺腑之言:“我此次愿帮祁珣趟这潭浑水,既非为了留名青史,也不是为了他许诺的煌煌盛世,只是觉得这或许是消除他心中仇怨的一种方法。曾经我不信如他这般固执的人,能甘愿放下心中仇恨,重拾真心。可我不久前却是亲眼看到了他的改变,虽然只是几分,虽然他不承认,但确是因为某人而发生的变化。”
那令祁珣甘愿改变的人,就是她吧。
“殿下,贺兰大人来了。”
贺兰祈在通禀声中不疾不徐地走近,话语里的笑意不浅,却不乏幸灾乐祸。
“恭喜殿下。”
祁珣微微抬眼,斜睨地看着他,“喜从何来?”
贺兰祈就近拣了张椅子毫无顾忌地坐下,端起案几上的茶盏,“陛下亲口允诺的婚事,这还不算喜事一件么?”
祁珣放下手中的公文,也笑了,“的确,就不知是红白喜事中的哪一件了。”
正在喝茶的贺兰祈,被祁珣如此直白的话语惊得呛了口,“咳咳……你还真是不解风月。怜香惜玉懂么?那三位千金听闻也曾是难得的佳人闺秀,真是可惜了。”
想起眼下早已化为白骨黄土的三缕芳魂,贺兰祈颇为遗憾地咂咂嘴。
“我是不懂风月,可你怎的连算数都忘了?”祁珣屈起手指扣了扣桌案,语意不详地道:“明明是四个。”
贺兰祈会意,拖长声地应了声,“我倒忘了,确实还有一位命大的呢!”
“话说回来,长乐王还真是不厚道,挖墙脚也就算了,他还三天两头地把这事拿出来显摆,就差昭告天下,是他长乐王抢了太子的未婚妻。”
二人了然地对视一眼,笑得甚是畅快。
一年前,天子本欲将靖国公的女儿杨氏指给祁珣为妃,却被祁珩死活要去,并以为此夺妻之辱能使祁珣蒙羞。可谁曾想到,杨氏不仅泼辣刁蛮,还水性杨花,常传出有失妇德之事,简直丢尽了长乐王府的脸面。
“虽是他自己当宝求去的,但他怨念殿下的心思可是不少一分啊。”贺兰祈敛起些许笑意,正色道:“从他最近一直撺掇陛下为殿下大婚之事,便可窥出一斑。此次皇后生辰宴上选妃,他定没安好心。”
祁珣却丝毫不以为意,“他何时对我有过好心?徒增笑料罢了,有何可惧。”
贺兰祈不禁朝他微微倾身,试探地问道:“殿下这回可是真准备纳妃了?”
祁珣垂下眼继续看着公文上的文字,不咸不淡地道:“若是父皇下旨,我身为臣子,自然是得接的。”
贺兰祈听闻耸耸肩,“你若真立了太子妃,你身边的那位,打算如何安置?”
祁珣抬起头,看向贺兰祈的目光变得有些含义复杂起来,“你刚刚见过她了?”
“是个不错的姑娘呢!若你只把她做侍妾,倒还真是委屈了她。”贺兰祈由衷地叹了声,“而且,我看她心气挺高,恐怕也不会愿意的。”
祁珣轻笑一声,“你与鸿渐的看法倒是分毫不差。”说着,语气中素来的傲然与自信也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些许涩然,“实话告诉你,我曾许她侧妃之位,却也被她给直言相拒了。”
“妙哉妙哉!”贺兰祈忍不住地抚掌赞道,“不畏权贵,不慕荣华,光凭着敢拒殿下的这番胸襟气度,还真真不是旁人能比得上的。难怪能得到鸿渐的青睐相加……”贺兰祈说得有些忘形,待回过神时发现祁珣已是一脸不悦,忙转移话题:“我刚刚瞧过她的面相,稍稍推演了一番她的命格,极是贵不可言啊。虽与你那紫微星的至尊命格相比,稍逊了些,但也是极好的。可有些奇怪的是,我明明算出她的出身应极是显赫,即便不是公主,也应是王侯之女……看来下次再见她时,应向她要个生辰八字什么的,这样能推算地更准些。”
祁珣冷冷地乜了他一眼,并不接话,却哼了声,“话可真多。”
皇后生辰宴,每年操办都极为简单。但因为此次,天子亲自下令,要在宴上为太子选妃。宫人们听闻,个个都如打了鸡血似的,干活卖力至极。宫闱局划拨款项时也毫不吝啬,极尽奢华,就差直接在宴会上搬来座金山了。
连璧因没有太子的授意,不能出东宫,故而无法参加此次宴会。
虽然她倒是真心想去,却并不是为了一睹宴上的华贵豪奢,而是她知道,在生辰宴上定会有司乐司的歌舞助兴。芷兰是司乐司的翘楚,定会在宴会上现身。
她已近三月未见芷兰,也不知如今她与夏初可好。可她却无法说服自己去恳请祁珣,她不愿,也不应当。
她知道祁珣不让她出东宫,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毕竟,相较于莫测如汪洋的禁宫,东宫只不过是一处小水坑。
眼下,她正带着东宫一群宫婢内监,侍立于殿门处,等着一身华服的祁珣登上辇舆,入宫赴宴。
也许,等他再回来时,身旁就得多一佳人相伴了。
连璧这般逾矩地想着,心下莫名泛起些许酸涩,只能用默然垂首掩饰着异样,而没察觉祁珣在登辇时,朝她的方向看来的欲言又止的目光。
“起!”
“恭送殿下。”
待太子的华丽辇舆消失在宫门处,连璧才仿若松了口气地朝身后众人挥了挥手,有些无力道:“各自忙去吧。”
连璧返回自己凤栖阁,翻看起这月东宫的账目,却无奈心绪紊乱,竟连一个字都看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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