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是离邺京五十里外的一处皇家林苑,山清水秀,冬暖夏凉,是皇室贵族最爱聚集之处。邺京禁宫冬冷夏热,故而建于南山山腰的行宫,是天子每年必来之地。
虽从雾隐山行至南山的一路上,芷兰与她说了许多宽慰的话语,但她却连一句都无法入耳,唯有用一手的冰冷紧紧握着芷兰,唇色苍白。
她猜不出天子的心思,她害怕预想中的事情发生,她无比渴望此时祁珣能陪在她身边。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了祁珣在她心中的地位与作用,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恐惧未来,恐惧与他分开。
她垂头捂着刀绞般的胸口,开始慢慢后悔,若是当时听从他的安排,做他的侧妃,眼下自己的心,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疼了?
她只觉得时间逝去如流水,似乎只是弹指间的功夫,一直吱吱作响的车轴猛地停下,她浑身一颤,竟是这么快就到了么?
芷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话语字字如针,直直扎入她的胸口,疼得她难以透过气来。“小连,到了。”
连璧抬起惊恐莫名的眼眸,无比乞求地望着芷兰,笑意凄凄,“我……”
“娘娘,陛下召见连璧姑娘,让奴才带姑娘过去。”尖细的嗓子在车舆外头响起,却是惊得连璧战栗不已。
早知这样,她就该带些毒药在身上,或是带把剪子。什么自戕株连,她统统不管,她只知道如今的自己生不如死。
“好的,福公公,我们这就下去。”芷兰一边应道,一边起身牵引着连璧,“连璧你别怕,我同你一道去。陛下待我很好,必定不会为难你的。”
连璧看着芷兰楚楚的神色,知道自己不能为难牵累她,勉强地挤出一丝苍白的笑意,“好。”
候在车舆外的内监,正是之前伺候天子近旁的总管福海。连璧僵硬着身子,朝他福了一福,声音却仍是有些发颤:“有劳公公。”
福海瞅了眉目低垂的她一眼,才转向芷兰,“陛下单独召见连璧姑娘,丁婕妤不便一同前往。路上奔波劳累,还请娘娘前往住处歇息。”
芷兰面露担忧地朝连璧倾了倾身,“可是……”
连璧暗暗吸了口气,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笑容,让她宽心,“没事,你去歇着吧。”说完,看向福海,“烦请公公引路。”
福海略略屈身退至一侧,“姑娘,这边请。”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无处不透着天家的华奢与贵气。但眼下,连璧却无心欣赏寻常人终其一生都难见的美景,她垂着头绞着手,跟在福海身后,朝着未知的目的地忐忑前行,忡然不已,百般思量。
待两旁的景致愈走愈深,连璧的心反而慢慢静了下来,释然之感令她僵硬的四肢协调起来,她的唇畔渐渐绽开一朵绝然的花。只要不给太子惹来无端纷争,她便无畏了。
行至一扇朴实无华的木门前,福海朝里头提声通报,“陛下,连姑娘到了。”
“进来。”低沉的声音响起时,连璧还是忍不住震了一下,站于门外的双脚如灌了铅水,重如万斤。
福海见状,在她身后轻轻推了一把,“去吧。”
连璧被推得踉跄了几步,福海也没有给她任何后退的机会,下一瞬就将门紧紧合上。
连璧深深吸了几口气,垂着眼就朝屋内的深处缓缓移步。看这屋内的摆设,似乎只是间书房,空气中飘着的淡淡墨香让她感到一阵熟悉与安心。
当低垂的眼角边缘现出丝毫异样时,连璧几乎未作思考地就直接跪伏下去:“陛下万岁!”
天子伏案执笔的手未曾停顿,只淡淡出声:“起来回话。”
“谢陛下。”连璧手撑着地,缓缓起身,却依旧低垂着头,惶惶不安。
“你父亲的才情,朕向来颇为赏识。”天子的声音不辨喜怒,“但文人的固执己见,却也是朕所难以容忍的。”
连璧默然立于一旁,双手紧紧攥着,不敢出声。她并不甚清楚家中是为何遭难,只知道是面前的人,令她家破人亡入宫为奴。
若是当时父亲没有获罪,家族没有没败,她绝不会是如今这般伶仃无依的处境。她不会入宫,不会卷入纷繁是非,不会卑微地站在此处听着凶手的辩解。
她第一次发觉,自己竟是如此痛恨不公的命运。想起皇后生辰宴上,遇见的名门公侯家的贵族小姐们,若是父亲还在,她也会是那些金枝玉叶中的一员吧。她也能骄矜地站在祁珣面前,自信地与他语笑嫣然,那些痴心妄念或许便能成真……
“你可识字?”天子的话语将连璧从百转的思绪中拉回,她喏喏点头,“略识得一二。”
天子颔首,停下手中的笔,示意她上前,“你来。”
连璧惊愣,“奴婢卑贱,有污御物。”
“无碍的。”天子仿佛笑了笑,“当年你父亲可没少得朕的赏赐,这套文房就当赐你了。”
天子已如此表示,再不上前便是抗旨不遵了。
“奴婢谢陛下赏赐。”连璧谢恩,硬着头皮上前,恭敬地双手接过天子手中的御笔。
“写几字给朕瞧瞧。”天子的话语近在耳旁,连璧稍稍瑟缩了下,才低声应道:“是。”
因为天子近在身侧,连璧不敢多呆,寥寥写了几字就匆忙退至一旁,躬身卑逊道:“奴婢拙字,有辱圣目了。”
天子的视线定定锁在白纸上那几字上,深邃的目光陡然变得有些恍惚起来。
“达则济天下,穷当守一丘。”这是章岘常年挂于房中的一幅字,幼时的连璧即便不甚明了其中深意,也觉得极是有理,便默默记下了。此时,她不敢在天子面前过于卖弄,也不敢装傻充愣,于是将这句话写了出来。
她自己觉得尚且中规中矩,并未逾礼。
天子凝视着那隽秀中透着隐隐锋芒的字体,默然许久才沉沉出声:“梅风松骨,你的字倒是占全了。章岘,你也识得?”
连璧一惊,不曾料到天子竟能从字里看出师傅的影子,忙答道:“回陛下,章岘是奴婢的授业恩师。”
天子既是意外,又像是在意料之中。方敬亭与章岘少时交情甚笃,章岘照顾故人之女似乎也的确是在情理内。
“你能集墨梅与松石两处之长,倒也算是不凡了。”天子的声音渐渐染上温暖的笑意,目光在连璧低垂的脸庞上逡巡,似乎想捕捉些许旧时的影象。
他在初初见到芷兰时,便已为她些许的相似之处,感叹难测的天意。可如今再见到无论是容貌还是气韵都所差无几的连璧,他在一瞬间几欲误以为是她来寻自己了。
他闭上眼眸,那个刻意遗忘多年的影子重新浮上心头。她的一颦一笑都清晰如昨,却又恍如隔世。
奈何川上,彼岸花旁,环佩如水襟如月的女子,娴静之容似玉,亭亭立于桥之一端,回眸浅笑如花:“陛下,臣妾等你似千年。”
云卿……
连璧久久不闻天子出声,大着胆子微微抬头,却见他双目失神地望着自己,眼眸中愕然伤逝不忍,情愫复杂,仿佛透过自己看到了另外的人。
她略一怔,莫非是那个与自己容貌相似的罪妃?
连璧的思绪刚刚泛起,就见眼前的天子身形一晃,“陛下!”
“朕没事。”天子亟亟伸手扶住一旁的桌案,闭了闭眼,将片刻前外露的所有情绪都一并掩下。
天子扶额歇息了许久,才缓缓睁开眼,沉沉的目光看向一旁的连璧,“你可愿留在朕的身边?”
连璧惊愣地抬眼,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却发现身后抵着的竟是坚硬的墙壁。
她早已无路可退。
“殿下你,”贺兰祈看着继续埋头于奏折中没有丝毫表示的祁珣,忍不住询问:“没有什么吩咐或是……”
“你想要我怎么做?”祁珣没有抬头,语气却是冷得异常,“为了一女,父子相争?嗬,你想让全天下看皇家的笑话么!”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贺兰祈急得直挠后脑,“可、可你就这么看着?我只是觉得那个姑娘若真被陛下收入后宫,很是委屈可惜呢!”
“当初是她自己宁肯做棋子,也不愿做我的侧妃。既是棋子,便该有棋子的觉悟。”祁珣停下批阅的朱笔,声音里竟带上笑意,“如今沈秋心被贬入冷宫,由她代替沈秋心的位置,也未尝不可。”
“欸……你!”贺兰祈被祁珣这番几近绝情的话哽住,他虽不大清楚祁珣与连璧之间发生的事情,但和祁珣相识多年,却也能感觉到连璧在他心中的地位绝非一般,绝非沈秋心可比的。
祁珣幽幽的声音从暗处传来,“贺兰,你应知道,我是连自己都可以利用出卖的,又何况,她只不过是一介奴婢。”
贺兰祈没有接话,祁珣也不再言语,殿内一时静的连呼吸声都不闻。
良久,贺兰祈看向坐于暗处的祁珣。他仍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却可隐约捕捉到弥散于空气中的暗涌。
贺兰祈叹气出口,“也罢,殿下国事繁重,不比我这等闲人。左右近来钦天监无事,我且去南山上看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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