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贺兰祈拂袖离去多时,祁珣才缓缓松开一直紧攥着的右手。朱笔早已在他手心断为两截,破裂处深深扎入肉里,却疼痛不闻。桌案上是一片狼藉的鲜红,辨不出到底是倾洒的朱砂还是淋漓的鲜血。
当连璧从天子的书房中退出时,朦胧摇曳的宫灯下,她的面容笼罩在隐隐绰绰的夜色里,苍白得如游荡的鬼魂一般。
连璧神色疲惫地朝候在门外的福海微微屈身,“福公公,陛下唤您进去。”
“欸。”福海恍然从陈旧的回忆中醒了过来,意识到此时绝非彼时,眼前新人也绝非曾经的那位旧人。
连璧朝他点了点头,却并未离去,而是走向福海身侧的位置垂眸站住,不动。
福海甚是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却也没有多问,躬身进屋。
不一会儿,领受圣命的福海,就带着满脸的惊愣急急步出,看向神情淡漠的连璧,目光变得甚是异样。
连璧知道天子已将意思告知福海,也不故作卑贱,合礼地朝福海微微屈身,“日后有劳公公提点了。”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福海这才从方才天子那番出人意表的旨意里回过神来,脸上立即换上百褶千纹的笑容:“指不定哪日,老奴需要姑娘,哦不,是大人,照拂一二。”
连璧笑意淡淡,福海是总管六宫内侍的督领侍,位居二品。而天子刚刚赐予她的,却是天子近侍女官,二品御侍。从官阶来看,二人倒是平起平坐的。
“陛下方将御苑后的倚梅阁赐予御侍大人了,老奴这就唤人带您去歇息。”福海说得甚是客气,连璧也不禁与之虚以委蛇一番,“福公公莫要这般客气,唤我连璧就好。你我皆是食君俸禄者,自当相互帮衬着。连璧初来御前,少不得要福公公庇佑了。”
福海微微颔首,笑得一团和气,“应当的。”
即便是在迷蒙的夜色下,连璧也能感受到眼前庭院不同寻常的雅致。
院子不大,却有一池潺潺清流,池边草木葱郁,静谧中却自带着盎然的生气。穿过池水之上的狭窄木桥,另一端连着的是座两层高的小楼,轩窗上映着几株稀疏的梅影,隐隐能闻见浮动的暗香。
倒是颇具诗意的住处。连璧弯起唇角,对天子的安排倒是很满意。
待福海派来的一众宫人将阁内收拾妥当,连璧便挥手让眼前乌泱泱的人群下去。宫人的数量竟比自己在东宫当掌事时,多了近一倍,真真瞅着头疼。
连璧斜倚在窗前的软榻上,想起天子对自己说得那番始料未及的话,心绪百转千回,不知该是喜是悲。
“纵是山呼万岁,朕也摆脱不了‘老’这个字。”天子话语里带着罕见的苦意与自讽,“人老了,便分外容易怀念起故人。”
“当年处置你父亲,实乃朕迫不得已之举。如今想来,甚是惋惜。”天子看向连璧在纸上的寥寥几字,话语里流露出些许欣慰,“字如其人。你是方家唯一的血脉,倒是不曾辱没了家门遗风。只可惜是个女儿身,不然假以时日定能与你父亲一样,成为大晟的栋梁之才肱骨之臣。”
“朕福德微薄,子嗣伶仃,身边也缺个伶俐知礼的孩子。”天子的目光缓缓看向愣然的连璧,“朕欲赐你‘御侍’一职,且当做是朕对你父亲,对你方家一门的补偿吧。”
御侍?
她当时第一个念头,不是揣测这官职的大小,不是憧憬日后六宫宫婢的伏拜,而是,她要离开东宫了,离开太子了。
太子……他若是知道了,应该会很欢喜的吧?
她在被天子带离慈云寺时,就示意锦瑟回东宫通禀太子。虽然她知道这不应当不理智,但却是她最后一丝试探,在太子心里,她到底被置于何地。
可是……
自哂的笑声从她的唇畔滑落,带着无边的苦涩。果然一直都是她痴心妄想了,在他心里,她终究不过是枚棋子罢了。纵是他如何对自己示好,对自己关心,在乎的都不过是她身上所能被利用的价值,而不是她这个人。
在他眼里,她始终都是卑贱如草的奴婢,在权势和野心面前,不值一提。
窗外习习而过的晚风,将连璧从自怨自伤的神思中抽回意识。她缓缓抬头看向窗外微凉的夜色,空无一物的夜幕,如同她完全牵系在天子一念之间的未来,难以揣测琢磨。
幸而,天子真只是将她视为身边侍候的女官,在福海的提点下,打理着天子的衣食住行,与当初在东宫替祁珣所做的并无太大区别。
当芷兰看见连璧紧紧跟在天子身侧,一身女官华服时,惊讶至极。
“小连,你……”芷兰吃惊地差些忘了给天子行礼,“陛下恕罪,妾实在是太……”
天子无谓地笑笑,“兰儿可是欢喜过了?连璧行事甚合朕的心意,多了这么个得力的帮手,倒是让福海享清闲了。”
福海立即上前帮腔,“陛下说得是呢,连璧既伶俐又勤快,老奴如今整日坐等喝茶就行了。也真是亏得婕妤娘娘引荐,让老奴这把老骨头能得闲歇歇。”
“福公公客气了。”芷兰也应声笑了笑,目光不自觉地看向默然侍立一旁却对她宽慰笑着的连璧,弯起的嘴角蓦地觉得有些酸疼。
天子体贴姐妹二人平日难聚,便特特让连璧留下陪芷兰说说话,自己则返身去书房看今日的奏报。
待恭送天子离开,芷兰忙拉过连璧,将她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一番,面露关切:“你可还好?我昨儿担心了一夜……”
连璧歉然道:“对不住,昨日我也是被这莫名的恩典惊得六神无主,倒忘了告知你一声。”
芷兰仿佛松了口气似的,“你没事就好,我也可以安下心来了。”她复又倾身探向连璧的腰间,看着那枚象征着二品御侍身份的腰牌,好奇不已,“二品?那岂不是仅次于六尚与福公公?那你接下去可不是得当宰相了?”
连璧笑着摇头,“这品阶仅是禁宫女官间内的,与外朝的那些臣子大人可不能一概而论。”
“这样呢,我本还想着,若你真当上了宰相,我便也算是有依靠了。”芷兰有些苦涩地笑着,“妃嫔里我的出身是最卑贱的,这宫里头除了你,便是无依无靠了。”
“眼下旁人敬着我,奉承着我,皆是因为陛下的恩宠。我常常不住想,若是有一天陛下又有了新宠,或是……不、不在了,那时我又该如何自处?”芷兰说着,似乎就已想到未来处凄凉处境,泪盈于睫,零落成雨。
“芷兰,你想太多了。放心吧,以后一切都有我的。”连璧赶紧掏出身上的帕子为她拭泪。
她知道芷兰向来心思细腻又敏感,自小便是这样悲春伤秋的,正再想宽慰她几句,却被她摇头打断,“这些话我说给你听,只是当做倾诉罢了。你不知道,我身边的那些宫婢们,明面上笑脸相迎,暗地里却不知在如何算计我……我如今,真真只有你一人可信了……”
连璧看着倒于自己怀中泣然不已的芷兰,也只能安慰般地扶着她的背心,说些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语。
良久,才令芷兰的泪止住,连璧看着她红肿如核桃的眼眸,“不能再哭了,再哭可就成兔娘娘了。”
芷兰勉强一笑,拭了拭眼角的泪痕,“耽误你这许久,陛下不会怪罪吧?你还是赶紧回去,我已经没事了。”
连璧起身,朝芷兰嘱咐道:“若是有什么为难或是受委屈了,不能告诉陛下的,你尽可来寻我。如今我虽无法做到一手遮天,但起码不会让那些欺负你的人好过!”
芷兰看着话语铿然的连璧,素净的面容上坚毅之色熠熠。她不禁紧紧握着连璧的手,如攥着救命稻草,定定点头。
但连璧回至天子的书房,却见福海躬身推至一旁,脸色甚是紧张不安,见她来了,忙朝她递勿要惊扰的眼色。
连璧会意,也跟着垂首隐身于侧,伴着耳畔天子震怒的训斥声,眼观鼻鼻观心。
“私通西越,竟还想割地自立为王!朕待他谢氏一门不薄,他谢缙就是这么报答朕的么?!”天子的吼声震得门窗都不住颤抖,“都是吃里扒外的家伙,当年独孤……咳咳……”
天子的斥骂突然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取代,惊得里头垂头听训的臣子惊得声声惶恐:“陛下!陛下!太医!快传太医!”
连璧避开夺门而出请太医的人流,疾步入内,却见天子口舌歪斜,面如死灰般,已无力地瘫在了御座上,莫名地冒出异样的心惊。
她急急穿过乱成一团的人群,上前探向天子的手腕,眉头紧蹙得厉害。
“随扈的太医居所离此处甚远,怕是赶不及的……”她来不及回头,便冲身后的人群疾声吩咐:“快去取参附汤!后面的药膳房内应该有预先备下的,记住人参与附子皆需二两以上!”
“你个小丫头吓嚷些什么?惊扰了圣驾你……”颇多人并不知道连璧的身份,看她样貌出众,以为不过是个以色事君的玩物罢了,甚为不屑。
“放肆!我是陛下钦封的二品御侍,难道还使唤不动你们吗?”连璧转身,微仰着下巴,环视众人的目光带着难以直视的压迫感,语气更是不容置疑丝毫:“还杵着作甚?还不快去!延误陛下病情,尔等其罪当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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