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锦瑟静静地看着连璧半晌,见她倚窗眺望的脸上终于露出几分笑意,才出声提醒:“大人,当心着凉。”
“嗯。”连璧回头朝她一笑,“你这可是头一次出宫?”
锦瑟没想到她会这般问,愣了片刻才点点头,“奴婢记事起便在东宫,不曾出宫。”
连璧起身窗口处移开,“那你也过来瞧瞧吧,宫外的景致可比那寂冷的宫掖要热闹许多。”
锦瑟迟疑了半晌,但作为一个宫婢的本分,她无法拒绝。她屈着身靠近窗口,本只想应付地看一眼便是,可当目光触到远处迷绕着层层雾气的山峦,隐隐绰绰如梦似幻,恍如人入画中。
连璧看着锦瑟渐渐僵硬的肩膀,看来这次将她一并带出来是对的。自此上次流莺中毒痊愈后,连璧便将锦瑟从云岫处调来身旁。此次随皇后入寺静修,身边也只带了锦瑟一名宫婢。她这般,只是觉得锦瑟是素妗的旧人,定与皇后和尹红蕖有所关系,将锦瑟带至身旁,也算是对她们表明自己的态度。
眼下,却仿佛有了些意外收获了。
她垂下眼眸,想着宫中这几日的暗潮汹涌,似乎一切都冲着芷兰而来。
祁珣让她此时出宫,恐怕也是为了避免她感情用事,牵涉其中拖累他吧。
她苦涩地弯起唇角,不由自主地紧了紧双臂,那夜他怀抱的温度似乎还在,他的话语也依旧清晰地回想在耳畔。
他的心意,她不是不懂。她真是因为了然,才会选择这般掩饰。
虽然此次生辰宴一闹,太子的婚事又被平白耽误,但东宫中迟早将迎来女主人,而那位以及她身后的母家,定将是能助他离九五之尊更进一步,绝对不会是她。
若是她如今肆意地随了心,将来她在东宫又该如何自处?难道真如他所言,做位养尊处优以色事人的侧妃侍妾?日日候在寸尺见方的天地,夜夜守着残月枯灯蜡泪,就为等着他想起自己时来看一眼么?
那她还不如回掖庭当粗使丫头,也好过将一生年华空耗,心死了,人也没了。
待行至雾隐山下,盘山台阶千级,高足有万丈,仰头而视,一座座古刹就矗立在青翠林木间,诸峰环峙,状若城郭,险峻奇伟。山若眉黛,寺庙便如眉心的一颗痣,幽然相映。
锦瑟先跳下车,回身掀起帘幔将连璧搀下,“大人当心。”
连璧清浅笑着,“有劳,已是宫外,就无需这般拘束了。”
锦瑟也罕见地抿了抿唇,寡淡的脸上现出些许暖意,“谢大人。”
连璧颔首而笑,耳畔响起车轴转动之声,侧前方一辆车辇停下。尹红蕖从里头掀帘而出,而后又复回身引着一位宫装妇人踩着脚垫缓缓而下。
微微风起,扬起妇人身上披着的茜素红大氅,上面用黑色丝线勾勒绣出的凤凰几欲飞出,那才是真正母仪天下的象征。
见那妇人朝自己方向看来,她不急不忙地垂首行礼,“皇后娘娘万福。”
尹红蕖虚虚扶着高惜若,朝躬身的连璧缓缓步来,声音暖暖带笑,却自有一股难言的雍容,“佛祖面前无需行俗世之礼,起吧。”
“是。”连璧起身,带着淡淡笑意抬头,只见眼前妇人脸色虽略显苍白,温蔼悲悯的眉目间,却不掩与生俱来的端贵之气。
身为前朝的亡国公主,亲眼目睹自己的家族覆灭在夫家之手,却犹能安然伫立于六宫主位数十年,无人撼动。她绝非旁人眼中只知吃斋念佛那般置身事外,连璧暗自想着,敬佛只不过是她用来明哲保身的幌子,亦或是,以退为进的手腕。
“听尹尚宫说起过你,”高惜若松开手册尹红蕖的手臂,静静看着连璧,笑意温然,“来,陪我说说话。”
连璧微微屈身上前,替下尹红蕖的位置,而尹红蕖则前进几步,引着她们朝山上石阶走去。
待踏上清扫干净且仅容二人站立的台阶时,高惜若才再度开口:“你可是唤作连璧?”
连璧垂头应道:“是。”
“确是个好名字。”高惜若微仰起头,看着穿过林间木叶漏下的稀疏日光,眼眸略略眯起,话音有些飘渺:“是你父亲替你起的吧?”
连璧愣然,她从没有过父亲的记忆,姐姐们每每提起入宫前的家中旧事,常常泪眼婆娑哀叹连连。故而,幼小的她甚少询问有关家人之事,只知道她的母亲温婉贤淑,她的父亲孝顺慈爱,她的哥哥们调皮贪玩,仅此而已。
“奴婢自幼长于掖庭,并不甚清楚。”连璧的声音中带着些许涩意,伴着窸窣的步履声,透着单薄伶仃的凉意。
高惜若脚步停滞,转头看向连璧的目光中温暖而心疼,“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
连璧被她眼中亲人般的关切,触到心底最柔软的一角,有些失仪地垂下眼,“奴婢当其是命中磨炼,不敢言苦。”
高惜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重新迈步上阶,搭在连璧手臂上的力道却加了几分。
雾影山有几重石阶步道,沿洞而筑,洞随山转,九曲盘旋,两旁古树葱绿成荫。登上步道,可见寺庙,金桥吻脊,四重殿堂。殿堂之间,各有庭院,瑞草奇花,楠木成林,松竹繁茂。虽是幽静古刹,环境却是十分怡人。
因为此次随行之人不多,很快便分完各自的屋院。连璧被特特分至高惜若的屋院后,紧邻尹红蕖,倒是有几分意外。
锦瑟帮着连璧收拾清扫着屋室,待一切完毕,兀得冒出一句:“娘娘很看重大人。”
连璧想到她与尹红蕖间的关系,倒也不惊讶,只微微笑着,并不明着回应:“娘娘是信佛之人,有如菩萨的慈悲心怀。”
锦瑟也不多言,只朝连璧福了一福,就悄然退下了。
在慈云寺中的日子,很是安谧静好。
连璧日日跟在高惜若身侧,一同参禅礼佛,听着耳畔的梵音阵阵,即便听不甚懂,却也觉得蒙垢许久的心被荡涤一清。
祁珣是对的,这儿的确可以令她暂时忘却宫中的繁扰和尘世的喧杂。但每每夜深人静时,独自倚窗的她总是不自觉地朝西边邺京远眺,牵挂起仍被困于重重宫墙中的那些人。午夜梦回,她总是会被逼真的噩梦惊醒,冷汗淋漓,心悸不已。
日复几日,她终是仍不住担忧,让锦瑟以回宫取物的由头,回去打听一番。当日,锦瑟便急急地赶了回来。
果不其然,宫中出事了。
锦瑟斟酌着字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连璧,缓缓道来:“丁婕妤中毒,沈昭容已被陛下废至冷宫。”
据锦瑟所言,沈昭容将有毒的糕点送至望云轩,当时天子也正巧也在,芷兰用下,即刻吐血不省人事。天子又惊又怒,急急召来太医。一番诊断后,确认芷兰是服用了砒霜所致,而沈昭容送来的糕点中正正有不少砒霜的计量。
天子大怒,若不是赶来的谢贵妃为之求情,沈昭容难逃一死。最终,天子念其只是一时因妒生恨,褫夺了她的妃位,将其贬于毓坤殿。
锦瑟见连璧的脸色愈发不佳,赶紧补充道:“大人勿忧,丁婕妤因服下的量不多,眼下已无大碍了。”
连璧扶着桌案慢慢坐下,吸了几口气,朝锦瑟摆摆手:“你今日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锦瑟深深看了连璧一眼,才俯身退下:“是。”
待身边重新静了下来,连璧将锦瑟方才的那番精简的陈述捋了捋,愈想愈是惊诧。
沈秋心是医女出身,连璧自己也粗通些医理,深知若她真想下毒谋害芷兰,断断不会用砒霜这样寻常且易被发现的毒物。沈秋心能由一名卑微医女,晋升为九嫔之一的昭容,定是心细如针能讨得陛下欢心,绝不会是这般粗枝大意之人。
那便是有人故意栽赃了?
连璧眉头微蹙,按理说,谢贵妃素来与沈昭容不和,此次竟为沈昭容求情,固然有装模作样的做戏成分,但这般绝佳的机会可以除去宿敌,她只需装聋作哑地沉默,同样无碍于她贤惠的名声。
那么,她又是为何?
蒹葭殿中,也有人如连璧般百思不得其解。
沉禾小心翼翼地替谢如湄卸下发髻上的步摇,看着她如常的恬静面容,终是没有忍住问道:“娘娘,此番您为何要替那沈秋心求情?她风头足的时候,您可没少受她的气!”
谢如湄却不答话,而是靠近了面前的铜镜,抚了抚眼角的细纹问道:“阿禾,你看看我是不是老了?”
沉禾不假思索道:“娘娘多虑了,娘娘正当韶华之龄。”
“韶华?过了今年,我可就三十有七了。”谢如湄轻轻一笑,“那丁婕妤今年好像还未满十七呢。”
沉禾急急道:“丁婕妤再过两月就十八了。何况,娘娘的凤仪之姿,可是宫里头的那些丫头片子望尘莫及的。”
“你不必找好话来搪塞我。”谢如湄倒是了然地冲镜中的沉禾摇摇头,“即便我再年轻二十岁,也及不上丁婕妤貌美,就如当年的淑妃一样。”
“纵是貌美又如何?”沉禾护主之心甚且,“她还不是一样输给了娘娘。”
“她与淑妃不同。”谢如湄慵懒的眼眸渐渐凝住,“她可比淑妃的心思多了去了。你瞧,这才几日,沈秋心还不及出手,就被她给扳倒了。”
沉禾一时沉声不语,脸上也颇多忧色。
“唇亡齿寒啊。”谢如湄眼中寒意渐深:“她如今圣宠优渥,咱们若与她硬碰讨不得好处,倒不如拿沈秋心当箭靶。”
沉禾听闻,明了地颔首,“奴婢明白了。”
谢如湄翘起玉兰指,触了触鬓角那一星扎眼的白发,语气透着丝丝苦涩,“我还真是老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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