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知晓了宫中变化后，连璧尽管竭力掩饰着，却仍是被高惜若看出些许端倪。

　　高惜若缓缓从佛像前的软垫上起身，连璧因为兀自走神晚了半刻才亟亟上前，搀着她站稳。

　　高惜若恍若未察地扶着她转身走出，待行至院中，才对她开口询问：“可是心中有事？”

　　连璧讶然垂眸，知道自己的心不在焉已被皇后发现，歉然不已，“奴婢伺候不周，娘娘恕罪。”

　　“我们皆是俗世中人，有着难断的三千烦恼丝，此是难避的事实，非罪过也。”高惜若轻轻拍着连璧的手背，“论年纪，我也能算是你的长辈。你若愿意与我一说，我也能为你开解些。”

　　连璧被高惜若的这番直言，惊得哑口半晌，“奴婢只是一介贱仆，如何敢劳烦娘娘开解！您……”

　　高惜若松开连璧的搀扶，朝院前行出几步，风拂起她素雅无华的衣袂，倒有几分像避世的隐士。

　　“我遇见你父亲那天，也是这样一个起风的春日。那时，我还是待嫁的公主，而他是新晋的状元郎。”她微微仰头，澄澈的日光透过淡薄的云丝，投照于她苍白的脸颊上，洇染上金色的光芒，恍如回到了二十年前。

　　她涣散无焦的目光，却仿佛在半空中捕捉到一个虚无的影子，唇边浮起少女才有的笑容，羞涩纯真，“许是天意，我第一次偷偷溜出宫，就遇上金榜题名的他，却无意间惊了他的马，是他救下几欲丧命于马蹄下的我。若非……”她的话语陡然一顿，纵是连璧此刻看不见她的表情，却也能从那压抑着情绪的沉默中感受到无尽的苦涩与无奈。

　　“娘娘。”连璧关切地询问出声，却见高惜若已无恙地转身朝她走来，眼眸中波光粼粼，“你是他的女儿，在我眼中，就如自己的孩子一样。”

　　“娘娘，奴婢……”素来心思百转的连璧，此刻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垂眸默然。

　　她并未全信高惜若口中那段未得善果的情缘，她在宫中长大，早已熟知“耳听为虚，眼见也未必为实”的现实。

　　宫廷如战场，在这里，人情味是最不值得一提的。最危险的，往往不是那些对你恶言相向的人，反而是那些试图接近你，向你示好的人。

　　如今，高惜若在她眼中，一如她初至东宫时，对她百般示好的素妗。素妗不曾害过她，却不代表高惜若也不会。

　　若正如高惜若自己所言，对父亲情深至此，她与姐姐们困于掖庭数年，她孤苦伶仃深宫十年，也不见六宫之主的皇后施以任何援手。

　　“好孩子，你应是不记得了。”高惜若仿佛看透了连璧的心思，“你小时候，我曾去看过你和你的六位姐姐。但因为，你父亲一案牵连甚广，我这个不得势的皇后，除了在暗中照拂你们几个些许，实在是使不上力。”

　　经高惜若这么一点，连璧隐约在遥远的记忆中搜索出了个衣着华丽的妇人身影，牵着她的手带着慈母般的温度。

　　“六年前的那场瘟疫来势汹汹，死伤无数。通禀我的宫人，说你们七姐妹都染疾身亡，尸骨无存……当时，我真恨不能一道随你们去了，可是，”

　　高惜若从连璧身上移开视线，望向殿内佛像的眼眸已无之前的虔诚敬畏，语气也无温软之意，带着陌生的坚毅，“在这宫中，我还有割不下的执念。只待这事一了，我也对这一世再无眷念，自将归于黄土之下。”

　　“只希望，”高惜若轻声笑了笑，“已在下一世的他，能再等等我。”

　　连璧静静地看着一脸落寞之色的高惜若，心中不禁暗思，难道眼前这个隐含夙愿满腹不甘的妇人，才是那位久居深宫皇后的真实面目？

　　连璧虽无法从她的脸上看出丝毫破绽和半分虚伪，但也不敢置信她既然已在深宫偷安隐藏数十年，却在自己面前明示只是因为自己是故人之后。

　　“奴婢愚钝，娘娘与其寻故事婉转表意，不如明示。”连璧朝身后稍稍退了半步，定定地看着高惜若的眼，“无论您与家父是否曾有旧，奴婢都只是奴婢，娘娘也只能是娘娘。”

　　高惜若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怔，没有逃出连璧的凝视，她继续道：“奴婢是太子殿下所派，只要娘娘所谋之事无害于殿下，奴婢自当万死不辞。”

　　高惜若轻轻叹了声，“你这执拗的性子，还真是像……”她没说完，就被身后清越的嗓音打断，“娘娘，素斋已在您房中备好，请您移步用膳。”

　　尹红蕖站在离她们三丈外的院门口，朝高惜若恭然躬身。

　　高惜若点点头，面色恢复如常地朝连璧温和道：“心思不宁，在佛前多参悟一会，自会得到解答。”

　　“是。”连璧屈身，目送高惜若离开。

　　高惜若在转身从她身侧离开时，将一句耳语送入她耳畔：“我不会再害你。”

　　连璧一愣，而高惜若已经朝身前的尹红蕖伸出手，虚扶着她款款离去。

　　再？她这是在告诉自己，她曾经害过自己么？

　　待走出佛殿许久，尹红蕖才低低出声，“娘娘，您告诉她的，似乎太多了。”

　　高惜若看着一对从林中飞出的云雀，淡淡笑着：“多吗？我只是告诉了些她本该知道的。那些未说的，就等她自己慢慢参悟吧。”

　　尹红蕖略有忧色地看了眼身侧的人，欲言又止。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不知不觉间，便已到了暮春夏初，连璧已在慈云寺中待了半月有余。

　　期间，倒是有暗卫来过一次，留了张仅写着“已无事”的纸条。连璧不知那暗卫是否是卫峥，上次她偷跑出东宫连累了他不少，希望祁珣没有因为她的过失而责罚他人。

　　她盼着暗卫能够再来，起码能让她察觉到，对方是否是相熟之人。

　　可是她没有等来暗卫，却等来了芷兰。

　　芷兰来雾隐山之前并未事先通报，以致于当连璧在缭绕的晨雾中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还以为是自己尚未梦醒的错觉。

　　“小连！”芷兰也看见了连璧，妆容精致的面容上晕染开一片笑意，倾国倾城。

　　“芷兰……”连璧又惊又喜地正欲上前，又突然想起眼下二人的身份之别，屈身行礼，“奴婢见过婕妤娘娘。”

　　芷兰急急上前，止住她行了一半的礼，“小连，你莫要也这样，怪疏远的。”

　　连璧笑着直起身，虽知道她既能出宫来此，定是身体已然无碍了，但仍是止不住地迅速打量着她，“身体可还好？山中晨间雾气大，你怎么这时来了？”

　　芷兰有些赧然地垂首一笑，“我早已无碍了，是陛下让我去南山行宫静养，正巧路过雾隐山，便想着上来瞧一瞧你。”末了，又想起什么的，赶紧补充道：“也顺着来给皇后娘娘请安行礼。”

　　连璧了然地一笑，“娘娘此刻正在殿内做早课呢。外头雾气大，你随我进屋等吧。”

　　“嗯。”芷兰朝身后伺候的宫人挥了挥手，“你们先下去。”说完，便笑意吟吟地拉过连璧的手，亲昵无比，“咱们走吧。”

　　当在连璧房中清扫的锦瑟看见芷兰时，神色一愣，眼中的警惕瞬间而过，但很快就恭敬行礼：“丁婕妤安好。”

　　“锦瑟，你去同尹尚宫通报一声，丁婕妤特特前来向皇后娘娘问安。”连璧引着芷兰在屋中榻上坐下，朝锦瑟吩咐道。

　　锦瑟诺诺应声，转身离去。

　　芷兰环视了一圈连璧屋中清简的陈设，又将目光落在她的双颊上，眼眸微微发红，“小连，你瘦了。若是这里不安适，等会我向皇后娘娘求个恩典，将你调至我身边，好不好？”

　　连璧笑了笑，“我在这儿挺好的，六根清净，与世无争的。”

　　芷兰却一把握住连璧的手，急切地辩解道：“小连，你、你别误会。我、我不是要将你当奴婢使唤的意思，我、我只是想让你过得更好些……”

　　连璧笑着回握她的手，“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着想，可我如今真的万事不缺。之前也没跟你说，我现在是东宫的掌事，跟以前那种粗使宫婢完全不同，你放心好了。”

　　芷兰愣了愣，定定地望向她，“东宫掌事？三品？”

　　连璧点点头，芷兰吃惊地吸了口气，复而才欢喜地笑起来，眼弯如月，“小连你果真出息极了！当初在勤文院时，你就是最出色的，师傅若是知道了定会高兴坏的！”

　　连璧想起坐上这位子前后的无数惊险，以及自己割舍的心意和眼下的挣扎，心底就是五味杂陈。她移开目光，淡淡笑着：“只不过是受太子殿下抬举罢了。”

　　“太子殿下？”芷兰有些惊讶，朝连璧凑近几分，压低着嗓子轻轻道：“不是说殿下命中带煞，专克身边亲近之人吗？可怕地紧呢！”

　　连璧苦笑地摇头解释：“空穴来风的恶意中伤罢了，哪里能信的。”

　　“殿下虽驭下甚厉，待人严苛，却也是被这宫廷所逼，不能出一丝纰漏。”连璧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其实，他同我们也是一样的，身不由己的可怜人罢了。”

　　芷兰若有所思地看着连璧满脸的相惜和怜悯，轻声试探道：“你该不是对殿下倾心相许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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