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午的阳光微带醉意，惹人欲睡，只不过此刻的我却像是断掉神经线的木偶，连抬一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以前总听人家说，什么心灰意冷，我以为我这般大了，什么没经历过？现在却才实实在在体会到，心死了是如何颓败，仿佛我这一生都为了这遭劫难而活，并最终在剜肉剔骨的这一劫中，成功的葬身在无尽的黑暗里。

　　我觉察不到自己的脚带我去了哪里，芊儿焦躁的神情也无法揉进我木然的目光。我闻不见花香，正如面前这盆极艳丽的山茶，也不过白费力气的骚首弄姿。我听不见声音，正如面前的华装女子一直张合的樱唇，我听不见。

　　忽然耳边传来一声巨吼，我慢半拍的转过头去。

　　那叫小竹的从我耳边挪开，面有愠色：“我家娘娘跟你说话，你究竟听到了没有？！”

　　未待我回答，芊儿一把将她推开道：“大胆奴才，你怎么可以这么对贵妃娘娘！主子们讲话，容得了你插嘴么？！”

　　小竹冷笑：“你不也是奴才么，作何也插嘴？再说，我家娘娘安慰了她半天，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你倒是知道她是贵妃娘娘，那你可知，你面前的可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你，”芊儿气的脸发绿，但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小竹，不得对贵妃娘娘无礼！”面前的人轻喝一声，朝我走来。小竹只好退到她身后，脸上犹自愤愤不平，咬牙切齿的盯着我。

　　皇后拉着我的手道：“玉儿，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被她突然而来的亲切吓了一跳，但说实话，我素来对她有好感，再说此刻我正是伤情的关头，也没心情计较这些，遂点头。

　　她笑了笑，坐到我身边，依旧拉着我的手：“那我们也不要那些客套了，我实在不喜欢。玉儿可还记得，我俩人前几天曾在林子里见过？”

　　我又淡淡点头。虽然我心下伤情，但所幸没有伤到脑子，几天前的事，自然记得。

　　“那你为何不对今日的相见惊讶呢？我还以为你会惊讶我今日没有对你就是柳玉的事感到诧异，玉儿果然不同凡响。”她道。

　　我哪里有和别人响的不同，虽然她这话讲的跟绕口令似地，但我也好歹听明白了。方才看她望我时波澜不惊的眼神，我便了然，我那日既猜得出她的身份，她也应晓得我这张脸不该是个不懂事的宫女。

　　至于她如何猜到，我便不晓得了，但她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也妄称后宫之主了。

　　我尽量让自己恭敬，道：“臣妾惶恐。”

　　“我都叫你玉儿了，你还跟我这般生疏？你不如就叫我采石姐吧。”她微微不悦，摆手的姿势却很洒脱。

　　“臣妾不敢高攀。”

　　“唉，你这听着怎么着都像在撇清自己，倒是我这皇后身份拖累了我。罢了，我今日请你来也不是计较这些的，左右日子还长。”

　　我一言不发的坐着，等她说今日请我来要计较的。她的这句日子还长着实刺激了我，其实我和城风走到这个地步，实在不认为自己还有留下去的必要。

　　“你可知我如何认得你？”她轻轻道，语间却似有几分悲凉。

　　我诧异的看向她，她强扯出一抹笑，从小竹手里接过一根卷轴。

　　“打开。”她递给我。

　　我犹豫一瞬，接过来有些茫然的将卷轴打开。

　　该如何描述我此时的心情呢？就像原本已离根枯萎的草木忽得了几滴甘露，轻盈的触电感霎时传遍全身，我感觉指尖在微微发抖，大脑片刻失血，差点跌倒在地上。

　　那的确是我的画像。

　　皇后见我如此反映，似也在预料之中，涩然道：“如何感想？”

　　我稳下心神，依旧不敢相信：“没有感想，也许是我们还相好时画的罢。”

　　她一愣，哂笑道：“你倒是会自欺欺人，你不妨闻闻，可还嗅得见墨香？”

　　我抬手闻了闻，的确，浓重的墨香说明它是近期之作。

　　心里陡然一颤，我紧紧捏着画像，面色惨白：“那他为何……”

　　为何这样对我？既然牵挂我，为何要赶我走？

　　皇后站起来道：“前几日柔国太子前来议和，本来，他的要求很简单，皇上只要答应他，就能轻易换得柔国最难攻打的七座城池。”她扭头看我一眼，继续道：“可是皇上不但没有答应，反倒勃然大怒，将自己关在宣政殿整整三日，不吃不喝，甚至……”

　　她没有说下去，我忍不住诧异道：“为何？他为何不答应？”

　　“自然是要换的人在他心目极其重要，纵使是七十座城池，或许也抵不过她毫发无损。”她苦涩的笑笑，“他不放心别人给她的幸福，也是，这世上着实没有人比他更爱她了。”

　　阳光柔和了许多，照在她微微晒黑的脸上，将她的微笑渲染的像黄昏。我愣愣的看着她，感觉四肢百骸，通身的血管开始复苏，却带着一种重生的痛，疼得我对突然而至的状况来不及做出反应。

　　她转过来看着我，脸却隐在了光影里：“你可知柔国太子要换的人是谁？”

　　我身子微微发抖，想到良玉与锦绣那仇恨的目光，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我问。

　　“为了让我好过点。”她含笑道：“我的爱和你不一样，只要他能快乐，让他快乐的人是不是我却不重要。”

　　我看着面前的女子，墨红色锦袍华贵无比，盘在脑后的发髻却只插一根风飞九天模样的金钗，硕大结实的双脚从袍底露出，一看便是常年习武之人，匀称却不娇弱的身材透着股江湖儿女的傲气。

　　若不是有无法舍弃的牵绊，皇宫哪里圈得住她这样的女子？

　　她垂睫，掩却眸中的凄惶之色，道：“从我第一眼见到他，我就知道，他这样的人不可能属于我。可我还是宁愿跟着他刀山火海，也不肯独守思念。那时，我背着他躲避各种追杀，每每觉得他不可能撑过来时，他都咬牙挺过来了。他自不是惜命的人，当一个本不在乎自己生死，甚至厌倦活着的人，忽然对死亡感到惶恐，生出连死神也退避三舍的毅力，那一定是因为他心里还念着一个人，不舍得让她一个人孤单的活着。”

　　“虽然那段时日过的极其艰难，常常睁开眼便是刀光血影。可是你不相信，那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日子。”

　　她沉浸在自己的岁月里，嘴角含笑。我呆呆的看着她，不知所措。忽然想起那说书人讲的，那时他倒在她家门口，浑身是血。后来便是一个一见钟情，一个日久生情。是不是日久生情我不知，但一见钟情果然是没错的。

　　再后来，她背着他躲过无数杀身之祸，我还能看见他们攀爬在悬崖下，飞沙走石肆虐的奔走，将他们的皮肤划出道道血痕。

　　每想到这儿，心就止不住的抽`搐，我恨自己，恨自己无能，恨自己不能保护他！在他最艰难，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在他身边，陪着他的是另一个女子！我在他记忆里有一段让我难以容忍的缺失，这段缺口像刺一般横在我心里，我始终难以释怀。

　　“我们那时离得很近，我的背贴着他的胸膛，我一点也不怕，只要能时时刻刻听得到他的心跳。纵使我不知道它是为谁而跳，那里又住着谁。到了京都，我竭尽力量帮他夺位，我哥哥经他提拔为大将军，我也位居一国之后，这是我们袭家从未有过的荣耀。可是我知道我离他越来越远，我想伸手，却抓不住。”

　　她径自笑了：“不过说来，连这个后位也是为你而封的。”

　　我一惊，问道：“什么意思？”

　　“本来他费尽心机谋夺皇位，比之所谓造福社稷，更是想将天下最尊贵的位置，他的妻，留给你。可是在他掌控好所有一切时，却改变了主意。”

　　隐约的不安袭来，手心攥在一起，我颤抖的问：“发生，什么事了？”

　　“你可曾听过梅花谷？”

　　梅花谷？我神情一晃，记忆里的那抹梅色朱砂分外刺目。

　　“小姐！”

　　“玉儿！”

　　眩晕中有人扶住我，我借着手边的力，捉住皇后的衣袖，脸色煞白。

　　“你，说什么？”

　　我紧紧盯着她，惊恐的睁大眼，只期望她此刻是同我开玩笑。这种事不是只会发生在讲烂了的戏折子里么？虽然我一早晓得他中了梅花谷，可是……

　　她没有开口，但望见她眸底的悲痛与怜悯，我忽的瘫软下去。

　　“小姐！你怎么样啊，你别吓芊儿啊！”

　　芊儿扶起我摇着，焦急的唤着，一张笑脸哭的梨花带雨，我却如何也哭不出来。

　　云城风，你这个白痴，你这个傻蛋！你是故意气走我么？好，我偏不让你如意！

　　皇后叹了口气，道：“议和那天，他以皇贵妃的名义拒绝了南萧，若不是南萧的逼迫，他是绝不会加封你的，他只期望你走的远远地，和皇宫没半点干系。”

　　“他妄想！”我吼道。

　　她看我一眼，继续：“那之后的三日三夜，他不吃不喝，头痛发作不眠不休，撕裂人心肺的声音从宣政殿传出。我想，这也是他为什么让你住偏远的和阳宫的原因。既是如此，他还常常只睡片刻，在天未明上朝前一个人步去和阳宫。”

　　泪终于决堤，我倒在芊儿怀里，缩成一团。你究竟受了多少疼痛？如果可以，我虔诚的希望菩萨让我用一百倍的疼痛代替你。

　　“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他……走的不那么痛苦，至少让他最后停留的日子，不至于那样惨淡。他爱你那样深，都能放开手，我也可以试着潇洒一回。你，能答应我吗？”

　　望着她灼灼期待的目光，我压下喉间的哽咽，浅笑道：“你着实多虑了。”

　　她一愣，忽的笑了。

　　“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剩下的，我会让他亲口跟你说。晚上你一个人过来吧，这是我最后能为他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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