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满怀激动，临来时的路上还心跳不已。从阿尔蒙分别到如今的思念，从那么不堪的相见的不解，我受够了，鼓足了勇气积攒了一肚子的话，指望着今日通通说清楚。

　　然而，在看到大殿上那个人时，满腹的积语，满腹的决心，就像迎头泼了初初解冻的凉水，嘶的灭了。

　　他就像一尊寒玉雕像，居高临下的坐在金澄的龙椅上，面无表情的看着来人，眼里的阴冷比整座石砌的宫殿更甚几分。

　　我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愣愣的看着阶上之人，他被万民尊仰，受百官臣服，玄色锦袍铺在任谁也不可僭越的台阶上。他忧社稷，庇万民，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却也无声无息的将所有人搁在他的冷冽之外，好像近身一尺，就是亵渎。

　　他和那个位置很相称呢，没有人比他更能胜任这帝王之位罢。只是似乎一切都不复从前了，我恍惚觉得。

　　心里一阵莫名的惶恐，我压抑着理智上前：“臣妾参见皇上。”拜完我自己都是一阵怔楞，我们何时，何时成了如今这样？

　　他没有出声，我抬头看去，只见他唇角依旧紧抿，眸中似有不同。待我抬头一瞬，便又敛作冷漠。仿佛方才我看到的片刻柔和，都是错觉。

　　他拾起手边的一张奏折，漫不经心道：“爱妃有事？”

　　我愕然。臣妾，朕，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之间被这些陌生的称呼，隔得好远。

　　我心下一片凄然，轻声道：“臣妾是来问皇上几句话。”

　　他抬头，不语。

　　我道：“皇上既封臣妾为贵妃，却终日不见皇上来和阳宫，臣妾知道皇上日夜为国事操劳，乏力分身，所以不敢过于苛求恩宠。但即使皇上不待见臣妾这张脸，好歹也和对其他嫔妃一般，雨露均撒，做做样子。似皇上这般加封过后，却又不闻不问，处处冷落，倒不如让臣妾移居去冷宫，这样既断了臣妾的念想，又省得后宫的闲言碎语让臣妾更加不堪。”

　　他身子果然一颤，抬头看着我，昏暗的大殿让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半响，他放下奏折，朝我走来。我心底暗暗窃喜，看来这番刺激着实有用。

　　淡淡的梅香传来，熟悉的味道让我眼角募得湿了。

　　他负手立在我左侧，面色冷清的望着殿门，背后交握的指上，翠色扳指在暗里莹莹发亮。

　　“你以为朕为什么要封你为贵妃？”他忽然道。

　　我一愣，面色煞如纸白，看着他问：“你，你什么意思？”

　　他移手身前，漠然的玩弄着那翠色扳指，道：“朕虽然国事繁忙，但脑子还是清明的。即使是偶尔为国事喝醉酒解愁，但酒后做了什么，朕心里自然清楚。且不说朕的好恶，若你怀上了龙嗣，朕如何对得起我天羽国列祖列宗？一个贵妃头衔，朕还是给得起的。但你莫要以为，这是朕什么承诺。当初你进宫时，朕早已有言在先，你莫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早已手脚冰冷，愣愣的退后几步，不可置信的摇着头，睁大眼睛看着他，求证似地哆嗦着：“你，就是为了这个？为了那晚，为了那一夜？不，不可能，怎么会！不是的，一定不是的，城风，不要骗我，你不是这种人，不是……”

　　我只记得那日起来时，城风早已不在。我自然不会傻到以为城风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今日来这里更不是为了那一夜之欢讨什么名分，可是……

　　“不是的！”我忽然歇斯底里的大叫，从后面死命抱住他，眼角的泪早汇成一片晶莹，“不是这样的！”

　　“城风，你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苦衷？不要这样对我，我爱你，我爱你！我为了你甘愿进宫，你可知道我每次听见你宠幸别的妃嫔，心里有多难过？可是我忍着，我知道你一定不是不爱我，你有不能言说的苦衷。我知道我爹爹他做了许多伤害你的事，可是这都与我无关啊！你能不能为我们的未来稍稍努力一点，好不好？你只要告诉我问题在哪里，我们一起解决，两个人抗总比一个人温暖，你不要对我这么冷淡，好不好？我心里真的很疼，很难受很难受，就是被针刺，被铁烙，也比你对我的不在意好过些……”

　　怀中人微微一颤，竟忽然拂手甩开我，我狠狠的摔在地上，愕然的看着他。

　　他走上前来，俯视着我：“像你这样的女人，朕想要多少没有？朕的后宫，虽不算充盈，但要找几个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的，想也不算太难。贵妃也太高看自己了，似你这般水性杨花，又无情无意的女子，你以为朕当真稀罕么？朕的皇叔，柔国的太子，轩辕国二皇子，还有你的什么义兄，你究竟与多少男子有染，朕实在没有兴趣帮你算！”

　　心头猛窜起一阵怒火，波涛汹涌的翻滚，又似染上干烈的杂草，一望无际的燃烧开来。伴着一种绝望的无助，我匍匐在地上，连指尖都在瑟瑟发抖。我猜想自己此刻定然面无人色，比鬼还要惨淡几分。

　　然而比愤怒更蚀骨的是深入肺腑的哀伤，它抵挡住翻腾的怒意，让我有些筋疲力尽。

　　城风，你怎么能这样想我？你怎么可以这样想我！

　　趴在面前人的阴影里，我抽泣半响，抬头，见他背对着我，身影孑然萧肃。

　　我挣扎着起身。真奇怪，有时候感情的伤害比刀剑还能让人虚弱不堪。

　　转到他面前，我盯着他的双眼，道：“你还记不记得一年前，我离开皇宫时来向你辞别。”

　　我真的卑微的彻骨，到如今还心存希望。

　　果然，他身子一震，抬眼看向我。却又马上移开，侧头看向暗处。

　　我一愣，那眼底的悲痛分明比我更甚。

　　“如何？爱妃还想抛弃朕一次么？不过可惜，你不会有这个机会了。”他淡淡道，语间竟听不出丝毫情绪。

　　我不理他的嘲讽，哽咽道：“你当时问我可有苦衷，我好后悔，我知道自己错了。我以为自己离开是为你好，我擅作主张，城风，我好后悔！是我不信任你，不信任我们的感情，做出自以为为你好的决定。可是后来我想通了，只要性命在，有什么能拦住我们？所以我回来了，我知道你和我一样，一样有苦衷对不对，你不要像我一样，什么都自己扛。我错过了，所以我知道犯错的代价。看着你当时的样子，我心如刀绞。你质问我，可还记得我们之间的誓言，抛开浮华名利，隐姓埋名，看雪飘满园，落梅缤纷？我那时违心了，其实我记得，我都记得！城风，你不能想象，你已经是我的全部，融入我的骨血，没有你，我只剩一具干枯颓败的走尸。那时在汉城时，你拥着我入睡，说要给我一个婚礼。在巧姑节上，你当着那么多人说你爱我。你抢过我的糖人，说我永远是你的。你带我去梅花谷，说要在那里盖一间房，每到花开时就陪我去，我还记得那梅花的味道，还听得见雪落在你肩头的声音……”

　　我轻轻啜泣，不知是跟他说，还是讲给自己，那些流逝的曾经，再想起，才发现依旧清晰。

　　“够了！”

　　他猛的转身，背过我，肩膀耸动着。

　　良久，他才轻声道：“朕不是你，朕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爱你。你既有勇气抛弃别人，就应该有能力承担被别人抛弃。当时年少，谁没有几笔风流往事，过去就过去了，再拿出来就显得羞涩了。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若是你现在都不能承受失去我，等一日我彻底不在你该如何？那些所谓山盟，所谓海誓，轻诺了一声，回过头来在看，不过是浮光掠影，经年累月，连渣都不留，你可明白？好了，朕累了，你回去吧，好好呆在你的和阳宫。”

　　我呆呆的看着他缓缓离开的背影，最后一点希望彻底破灭，我的爱，溃不成军。

　　我大笑，笑我从前多白痴，笑我今日多低贱。我放声大笑，整座大殿回荡着我凄绝的笑声。奇怪，我明明笑的很开心的。我开心，我终于看清了面前人的真面目，我真的开心呢。

　　见他步子滞住，我从怀中掏出一块剔透的血玉石，精雕细致的祥云似要脱玉而出。

　　我收笑，听见自己声音暗哑：“这个，还给你。”

　　他没有回头，我松手，任那块祥玉落下。

　　砸在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脆决绝，一碎两段。

　　我木然的走出殿门，晌午的阳光分外刺眼，恍惚中似是芊儿扶住我。

　　忽然殿内“轰”的一声响，王公公惊惶的冲了进去，我还未及回头，便有另一个宫女走至面前。

　　“娘娘可还记得奴婢？”她道。

　　我眯着眼看她一眼，漠然的摇了摇头。

　　“奴婢小竹，是皇后娘娘的贴身侍女，我家娘娘让奴婢请贵妃娘娘去牵沅殿一趟，有要事相商。”

　　我仔细瞧了一眼，好像是见过这个小竹来着。我冷笑，扶着芊儿就走，道：“你家娘娘若是想雪上添霜，你回去告诉她，不必了。本宫已经够狼狈了，”我扭头，“绝对比你家娘娘想的狼狈！所以，可能经不起她的奚落了，望你家娘娘莫见怪。还有，本宫以前没有，以后也断不会弄出什么幺蛾子，所以请你家娘娘放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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