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沅殿与宣政殿离得很近，自然与我的和阳宫不同，四周巡守的侍卫一列接着一列，不停有宫人磕头行礼。皇后也不理，径直朝宣政殿走去。

　　今晚我依约来到牵沅殿，皇后却二话不说，拉着我吩咐小竹为我梳洗穿戴。小竹为我绾了宫女的发髻，又找来一身自己常穿的宫装。起始我不明白她是何意，微微有些不悦。

　　我只好跟着她一路走，看到宣政殿时，心里却是明白了七八分。

　　白日里才来过的宣政殿，此刻在灯火如昼的夜色里添了一重雾色，显得越发辉煌高贵。走上绵长的阶梯，看见大殿门口守着腰挂佩剑的侍卫，神情在檐角下悬挂的灯笼里，神圣慎重，仿佛他们捍卫的，是整个天下。

　　心里忽的一酸，住在这座殿里的人，肩上要承担多少？

　　王公公迎上来，参拜过后，盯着我面有疑色。

　　皇后道：“小竹近日身子出疹子，不太舒服，我怕她口鼻见风，加重了病情。”

　　我低头，用手扶了扶面纱。

　　“可是，清早奴才还见过小竹姑娘……”

　　“你不相信本宫？那可要本宫摘了她的面纱给王公公看看？”皇后略有不悦。

　　那王公公吓得忙低头回话：“奴才万万不敢！只是娘娘也晓得，今晚皇上有要事要议，实在是出不得半分差错。何况以往娘娘都是孤身前来，今日缘何带了小竹姑娘？若是圣上怪罪下来，奴才担当不起呀！”

　　“哼！你胆敢用皇上来压本宫？若是本宫说带小竹进去是皇上同意的呢？”

　　“娘娘息怒！既是皇上的意思，奴才自不敢阻拦！娘娘请！”王公公想是猜得皇后定没有假传圣旨的胆，便不再有他疑。

　　皇后走前顺便问王公公：“人都到齐了么”

　　“到齐了，都去了偏殿，只是皇上还在休息。今日贵妃娘娘走后，皇上的病又犯了，折腾了足足两个时辰，头痛比上次更厉害了，听得老奴啊，心里难受死了！到现在皇上才勉强睡了半个时辰左右。”

　　皇后回头看我一眼，亏得我面上覆了帕子，否则失血苍白的脸定瞒不过王公公。

　　“知道了。”皇后带着我径直走进去，身后的王公公合上殿门。

　　偏殿内很昏暗，平日值夜的宫女太监都不在，正前方隐约有几个人影围几而坐。我轻步跟在皇后身后，她华丽立领的凤袍将我和那些人影隔开。

　　却见她身子顿了顿停下，我会意，悄悄移步到帏帘后。

　　她无意略扫我一眼，赞许地笑了，遂大步走到那群人影中间。

　　一个黑影迎上来道：“采石，怎么才来？”

　　皇后欠身道：“让哥哥和各位久等了。”她又上前几步，诧异道：“皇上？你怎么不多睡会儿！听王福说你白日头痛又发作了，该多躺会儿的。”

　　说罢她又掌起一盏灯：“太暗了，还是敞亮点心情好。”

　　我知道她是为了让我看清城风。我小心翼翼探出帘子，只见那烛光里摇曳的熟悉的脸，竟又消瘦大半，眼底有深深的青色阴影，面上疲惫不堪。

　　他握拳捂着嘴连咳了几下，牵的我一阵心疼。今日我竟还那样跟他吵，都没有留意到他已经憔悴成这般，我真是该死！

　　他轻轻道：“不碍事的。”便示意皇后坐下。

　　我借着灯光这才看清旁边坐着的四人，顿时大惊。

　　这四人分别是潇`湘，三皇子云城叶，枕香楼的妈妈，还有方才皇后称之为哥哥的黑衣人。

　　我还来不及细想这是怎么回事，便听城风开口：“细节朕方才已经说了，各位可还觉得可行？”

　　偏殿里安静的呼吸可闻，每个人都神情凝重。好半响，三皇子叹口气道：“大哥，一定要这样么？你知道我……”

　　“三弟，你睿智果断，又纯良磊落，大哥知道你厌烦权利，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当初你离开时告诉我，你这辈子最恨的就是生在皇家，并且再也不愿踏入皇宫。”说着他又不断地咳嗽，那声音就像利爪挠在我心头一般，在寂静的大殿里让人心惊胆战。

　　他缓口气继续：“但现在，若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忍打破你二人神仙眷侣的生活，我天羽国决不能落在外人手里。你既承了云家的血脉，再无可奈何也无法置身事外了。等童心大些，大哥再还你自由。”

　　“大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若不是你常常让王福给我和湘儿送些银两，又派人在暗地里保护我们，我们哪里来这样惬意的生活？我很清楚，我之所以过的这么潇洒，都是大哥你用自己的快乐换来的。”

　　三皇子自顾摇头苦笑，“小时候，他们都说，大哥城府极深，为了讨父皇喜欢，故意放纵我，由着我性子闹腾，让我没有能力继承皇位。可我这个弟弟心里清楚的很，大哥比任何人都讨厌、憎恨这里，所以大哥更加心疼我，宁可牺牲自己，也不愿我被这个地方压抑的扭曲心性。你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我，用肩膀扛起了一切。而我，夺了你应该拥有的爱，关怀，承担责任时却自私的逃开！”

　　“直到玉姑娘设计让父皇误会我，我们都才松了口气。那晚我去见你，那是大哥你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泪，从小到大在人前你对我一直很冷漠，但我知道，你很为我高兴。是啊，连我都兴奋的一夜未眠！你让我替你过你想要过的生活，从此再不要回来。如今，弟弟白白得了这么长时间的快乐，感激还来不及，哪里会怨？”

　　轻轻地啜泣声传来，三皇子握住潇`湘的手，将她拥进怀里，温柔的说：“不哭了，这是我们欠大哥的，本来这一切该我受的。”

　　我早已惊得慌乱，看向城风，那被梅花谷折磨的单薄如纸的身子微微颤抖，看得我恨不得扑过去抱紧他！可是不能，我知道如果现在跑过去，只会被他丢开，说一堆无情的话，那些话伤我，更伤他自己！

　　我从来以为他眷恋的是皇位，我以为他是需要皇位抚平二十年所受的欺凌与冷眼。我当时那点小心计，怕是人人都心如明镜，就连云轩怕也晓得，只当我是给了他一个放过这个儿子的台阶。

　　对厌恶尔虞我诈的皇室子弟来说，一份责任就等同于百倍的痛苦，我不知道他究竟担了多少责任。即使在这样冷酷，残忍的生活环境下，他依然保持着最初的善良，牺牲自己保护亲人，扛起周遭的魍魉鬼魅，让他在乎的人安心生活在他的庇护下。

　　而我，从没有真正了解他，还妄称爱他！

　　一刹那间，愧疚，心疼，自责，羞怒，我恨不得千刀万剐了自己。

　　片刻的死寂压的众人连喘息都沉重，皇后终于开口，朝着右边的人道：“伯母以为如何呢？”

　　她所说的伯母便是枕香楼的妈妈，这次我没有很惊讶，她应该就是云轩口中的流香。

　　“我能以为如何？哼！我苦心经营十几年，到最后，却是，却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流香冷笑着回答。

　　城风的面色骤然冷了几分，阴沉沉的看一眼流香。流香脸色忽白，遂又是苦笑，继续道：“罢了，这十几年我只想着报仇，从没考虑过你的感受，如果，如果坐上这个皇位当真让你如此痛苦，那，那不做便不做吧！”

　　两行清泪滑下光滑凝脂的脸颊，流香半哽咽着看着城风：“只是，至少你能告诉我原因吗？为什么要将辛苦夺来的皇位拱手相让？”

　　三皇子立即疑惑问，脸上的神色悲痛绝望：“伯母难道不知道大哥他……”

　　“三弟！”城风扫了她一眼，淡淡道：“朕说过，因为朕不喜欢，朕不想做这个皇帝了，所以朕后悔放三弟走了！”

　　流香张了张嘴，却没有再说话，城风很少发脾气的。

　　城风继续对黑衣人道：“宣平，与轩辕国的战事就交给你了，你速战速决，但对轩辕国皇室不要赶尽杀绝……她会难过。等那边战事了结，你率十八万大军随时待命，若京中有异样，你速速回来支援三弟。”

　　黑衣人恭敬点头：“是，臣领命。”

　　我这才看清，他正是那日王府宴会上站在城风身后的人，原来他就是传说中骁勇善战的袭宣平将军。

　　“至于柔国，朕从没想过要统一天下，做什么千古一帝，那样不过是借统一之名满足自己的私欲罢了，到了受苦的还是天下苍生。这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天下归一未必好。只要南萧能学乖一点，不再兴风作浪，好好守着祖上的基业造福柔国子民，朕便不再难为他。否则，琉离会比朕更狠。”

　　此前听说无人知道与柔国的对战是谁挂帅，不想竟是一直贴身保护城风的琉离。

　　又是几声撕心扯肺的咳声，皇后忙拍着他的后背，袭宣平一一应着。

　　城风轻轻推开皇后，她神色黯了几分，叹了口气。

　　袭宣平犹豫着开口：“皇上，臣有个不情之请，乔……”

　　城风笑：“放心吧，朕已经吩咐琉离，一定会让你们团聚的。乔将军也答应帮朕这个忙了。”

　　袭宣平感激的叩首，烛光照在他憨毅的模样上。

　　待众人皆不语了，皇后忽然站起来，立在城风面前道：“你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的很好，所有的人，也一个不落。可是对最不该无情的人，却最无情。”

　　我心里一紧，拳头猛攥住，看着城风。

　　皇后望着面前愕然的人继续：“我只问你一句，如果她离开你，只有死路一条，你还会选择让她离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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