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四季轮替,时序入冬。
冬日天际仍挂着一轮白日,却似封在了冰中一般,不能带来丝毫的暖意。只余凛冽的寒风偶尔才会吹过如今寂静冷清的院落。
刘公公伺候主子喝完药,已然离去,陆隐玉只是一人静静地在床上躺着,看着窗外斜阳,慢慢地没入远处的几抹青峦之间。
这般的等待,总是如此漫长而残酷。
终究黄泉咫尺,竟是不如归去。
拼着全身的力气才把身子支起寸许,这般动作引来的,却是又一阵急喘。
索性放弃了努力,任由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就在一切行将结束的那一刻,无法违逆的本能却令痉挛的手指抓住了床头已然失去当初锦绣颜色的香囊,凑在鼻端贪婪地吸着。
唇角勾起嘲讽的笑意,他只是不知,自己居然是如此贪恋此世之人。
然自出生始,所见只是头顶四方天空,此生不见那苍山负雪,明烛东南之浩荡,凌山绝顶,星河天悬之宽广,又如何能够甘心。
只是这一切,如今只怕再无实现之机。
将手指伸入喉间,狠狠地抠挖下去,脆弱的喉中哪禁得如此刺激,下一刻便“哇”地一声将方才吞下的药汁和着丝丝殷红呕了出来,渗入床下的泥土里,很快就消失不见。
“苏……薄红。”失去凭借的身体颓然落回床上,游丝般的声音低低唤出的,却是那印在心上无法稍忘之人。明明如此绝情,对他万事皆不屑一顾,他却因为洞房之夜的那一个眼神,自此泥足深陷,心中思之念之,竟全是她那般模样。
即便江山万里如画,景色无边壮美,身侧若无人分享,也是一般的寂寞可怜。
在看见她的第一眼起,他便知,他想要与之并肩的人,出现了。
未料相逢总是舛错,或许太晚,或许错了时机。
天色渐暗,刘公公却迟迟未归。
陆隐玉知道这是因为所有医官仍依着苏薄红的严令,居于约素小筑中不可擅离,刘公公拿出许多陪嫁财物打点,才换得一个愿意过来诊治自己,只是坐吃山空的,那些妆奁日少,近日医官已是越来越难延请过来。
窗棂上传来细细的簌响,勉强抬眼望去,却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已然开始飘落。
莹白的雪在暗夜中显得格外鲜明,只是这般美丽只能维持一瞬,等雪花落地,却化成污泥一般的颜色,与尘土为伴。
房内无人掌烛,太女府惯用的夜明珠也早已被好赌的侍人偷去当了,此时全然的昏黑着,只有窗外几处积雪投入淡淡的反光,隐约可见远处灯火通明的地方,便是她如今所在的约素小筑。
伸手扣在床沿,想要支起身子看得更真切些,却在动作至一半时眼前一黑,连带着让身子往床下重重栽去,眼看便要撞上地面。
失重的黑暗中,有人稳稳地托住了他下落的身子,动作之间如此轻柔,似乎是一种无法触摸的温柔。
并不是刘公公熟悉的扶助。
轻轻地“啊”了一声,陆隐玉垂在眼上的睫羽颤动着,却不敢抬眼看看,这人究竟是谁,片刻后,更是连身子也微颤了起来。
这是梦么?显然不是。
最美好的梦境里也不敢奢望的,这一刻的温存。
扶陆隐玉躺回床上,那人的手却似乎并不想松开,像是察觉了他身体的颤抖一般,竟也是抖了一下,然后突然将他紧紧拥入怀里,带着仿佛要焚尽世间冰雪的热度,再也不肯有丝毫放松。
鼻端传入的淡漠气息,已然让陆隐玉知道来人的身份,一时间眼角湿润了起来,颤抖地伸出手去,环绕在那人颈后,任由她以几乎令人窒息的力度抱着自己。
那人进房后不曾掩门,刺骨的冬风从门里吹了进来,还带着细小的冰粒雪花。
只是陆隐玉恍然未觉一般,只是放任自己沉浸在这几乎不可能的拥抱中。
然越是如此想要的美好,越是短暂。
那人的手插在他凌乱的发中,贴在他滚烫的颊边,语气近乎痴迷的呢喃。
“拂羽……”
并不大的声音让他如遭电极,全身的热度一点点地退却,僵在那人的怀抱里,逐渐从飘渺的幻境中醒来,这才发现她身上浓烈的酒味。
“……别怕。”摸着他头发的手一路沿着他的脸颊滑落,在触及他眼角的湿润后顿住。片刻后柔软的物体便带着滚烫的热度贴了上来,一点点吮去那已变得冰凉的液体。
只是接下来却有更多的砸了下来,一滴滴恍然孤独无助的样子,一路滑了下来。
托着他脸的手也变得湿润,那人细心地抹去他脸上的每一滴水珠,然后如此切近地与自己贴合着,以唇舌挑弄着他的感官。
“唔……”双眼无助地瞪大,死死抓住被子的手收紧又松开。
明明知道,她此刻想要的并非自己。
但,如此的机会,或许一生只有一次。
自己不知何时,就会如窗外那些雪一样地融化掉,什么东西也留不下。
如果能拥有这个掌握着未来华国万里河山的女子……哪怕只有片刻……更哪怕,只是虚幻的假象,自欺欺人的癫狂。
怀中男人突然变得主动的反应让苏薄红在神智模糊中只觉得满意,转而将他身上那些碍事的衣衫都撕了下来,开始攻掠另一处敏感阵地。
从未体验过的酥麻感从胸前传到脑中,冲乱了一切。
模糊暧昧的低吟从他口中泄露,朦胧迷乱的视线过处,却见自己羞于启齿的部分,已在女子的挑逗下变了样子。
全无知觉的恐惧让他紧紧抱着贴在自己身上的女子,长长的指甲掐进她光洁的皮肤里,带出血色印记。
“……拂羽。”
在两人之间再无空隙地紧密结合在一起时,情难自禁的低声呼唤从女子嘴中逸出。
脑海中翻涌的痴狂刹那间褪去,陆隐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下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件事。
他将男人的清白身子,交给了一个神智不清,以为自己是另一个男人的女子。
甚至自己对这段欺骗得来的温存,还如此地沉醉。
松开手,绝望地闭上眼睛,任由她一边唤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一边挑弄着不忠于自己的身子,残酷地玩弄着一切。
不知何时竟在如此的难堪中昏睡过去,等陆隐玉抖着长睫醒来,正对上的,是苏薄红漆黑如子夜的幽深双眸中不可解读的视线。
“为何我会在此。”这句话,她问得很淡,并无质询的味道,但却没有丝毫疑问的意思,所以,在她心中,早已有了认定的答案,不是么。
于是陆隐玉仅是望着她,并不说话。
“你既为我正君,我自会抽空来往鸣玉轩。”果然苏薄红的确并不需要他的答案,只是续道,“然,这种手段,不要让我见到第二次。”
牙关咬得紧紧的,浓烈的血腥味道在嘴里弥漫开来,陆隐玉脸上神色变了又变,最终只吐出一个字:“好。”
然后他所见的,不过是苏薄红重新穿得严整不苟,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般,转身离去。
在再望不见她背影的刹那,陆隐玉重重地倒回床中,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落在视线内的,全是一片无尽的白茫。
再也看不到了,他梦中的河山。
又是冰凉的水滴从颊边滑落,连细小的挣扎都已停止,陆隐玉只是静静地躺着,恍若陷入沉睡。
“你昨日……去了鸣玉轩?”正在查看帐目的林星衍突然被人从后面拥住,自不必回头,也知来人是谁,于是直接开口便道。
“嗯。”苏薄红承认的大方,亦因此事在她看来全无隐瞒之必要。
拿着紫毫的手忽然一抖,一滴墨汁溅在了帐册上,迅速地泅染开来。
慌忙地拿了白纸去吸墨,林星衍动作间,却更似在掩藏着什么情绪。
重新执笔的手被人握住,不能再有所动作。
“没有想要问的了?”阻住他动作的女子扬着话尾问。
“无。”将手从她的掌握中抽了出来,林星衍眼也不抬地续道,“‘洛神寒玉’的风采,自然是出众的。”
他此话一出苏薄红顿时勾了唇角,“在我看来,凡有所相,皆是虚妄,什么美色都不过是空的。”
“你何时论起佛法来了。”淡淡瞥了她一眼,林星衍索性搁了笔,伸手去触她的额头,果然尚有些异样热度,便不由皱眉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不以为意地笑笑,苏薄红答道:“昨日禁宫中赐下蜜酒来贺我伤愈,贪杯了。”
等了片刻,林星衍传了侍人来,要他备下醒酒汤,这才转而续道:“来的只有御酒?”
“还有征我重入朝议之旨。”
“你本也该去了。”林星衍合上账册,将一旁的文书整理过后抽出一张来递到苏薄红面前,“这是今日医官们诊断的记录。”
拿在手里,却不细看,苏薄红道:“他终究不愿醒来。”
“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答,林星衍将眼神移了开去,投向一边遮着帷帐的婴儿木床。
如今孩子已然有七个月大,与一般这么大的孩子不同,并不十分好动,总是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床里,玩着太女府各色的玩具。
林星衍接过合府事务后空闲本少,苏薄红又挂心君拂羽的事,所以两人对孩子的事,终归还是有些疏漏了。
似有所感一般走过去把孩子抱在手上,只见他一双与林星衍神似的幽蓝眸子只定定地看着自己,苏薄红不由扬眉,把他又抱高了些。
“照顾桐儿的公公说,前些天桐儿已经能走路了。”见她神色便知她心中所想,林星衍也起身走到近前。
“是么。”苏薄红的语气还是淡淡的,却有丝遮掩不去的喜悦。
当下便把孩子放在地上,牵起他的一只手,由林星衍牵着他的另一只手,两人在两边扶助着,这孩子竟真能跌跌撞撞地从床边走到门口了。
“乖孩子。”重新把桐儿抱了起来,拿过侍人奉上的绢帕为他拭汗,苏薄红的笑,仿佛与惯常不同。
“今日留下用膳吧。”看了看桌上的更漏,林星衍一面把儿子接到手里,一面状似不经心地说道。
“好。”苏薄红半侧着脸,垂手浅笑,细细的阳光从窗棂镂刻精美的图案中射了进来,恍然间似是可以融开世间所有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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