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已然燃至末端的白烛在由窗外吹入一阵冷风后,突然火焰暴长,发出的亮光令昏沉在床上的人略清醒过来。
睁眼不过片刻,白烛便燃到了底,在那一瞬的光亮之后,便渐次地黯淡了下去,终至失去最后一丝光,散出淡淡的青烟。
室内并未因此陷入全然的黑暗,昨夜一场大雪,门外的积雪反映着浅淡荧光,投射到室内,恍然让所有摆设染上一层银白。
内室房门的帘栊被风吹动着,发出悉索的声音,却似有人进入一般。
刘公公早已在自己的劝下歇下,此时怎会还有旁人光临这已如冰窟雪洞一般的鸣玉轩?
勉强转头想要看清是否真有人在如此深夜踏雪而来,陆隐玉却发现自己连这般动作都几乎做不到了,全身僵硬着,竟似全不能略动的样子。
就算是想动一动手指,也……
将全身力气都聚在小指上,什么也不去想,只要它略动。
本是冰封雪飘的数九寒天,屋内更是因为他受不了炭火气而不曾燃炉,陆隐玉的额上,却渗出了一层细汗,然后终于见到自己右手的小指略屈了屈。
浅浅舒出一口气,脱力一般再不能够思考,男人不由地闭了闭眼。
再睁开眼时,却见自己右手被人捧着,无力的小指被含入一处温暖的所在,仿佛被吸吮着。
僵硬合着战栗一路沿着手臂传了上来,瞬间让他的神智又清明起来。
将涌上喉间的血腥味道又强压了下去,放低了声音,好不容易挤出一句带着威胁意味的问话:“是谁?!”
只是来人似乎毫不在意他的话,一路顺着他的手吻了上去,靠近他微微跳动着的颈脉边,戏弄似的,一会将那处含入,一会又作势要啮咬一般。
恐惧和酥麻同时从心底蔓延上来,心跳的速度近乎疯狂,一阵阵地被扯痛着。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睁大眼睛看着那人慢慢地与自己更加接近起来。
柔软却冰凉的手抚上他的眼帘。
滚烫的泪水从她的指缝中渗出来,覆在陆隐玉唇上的柔软带着似曾相识的温柔。
被堵着唇不能发出一个字音,全身都似僵死了一般全不能动作,胸口更像是被人撕扯着一般绞痛着,但自己那软弱的神智,却在那人每一个抚摸的动作下几乎忘却所有。
渐渐地连眼前的事物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与那人紧贴着的部分,也慢慢变得冰凉失去感知,唯一能感觉到的,是要将身体里最后一分空气榨干的窒息。
“吸气。”女子的声音还是很淡漠,笼在他眼上的手移开,转而抵在他的胸前。
一阵温暖从她手中传入他的体内,轻柔地抚平所有鼓噪着的痛楚。
放任自己跟着她的话努力吸气,终于驱走笼罩自己的黑暗,涣散的瞳眸中,重新映出了那人带着深沉夜色的身影。
似是察觉了他的视线,女子略侧过身子,窗外反射的雪光正照在她的脸上,如冰雪般的凛然却是如此优雅雍容,带着让人如扑火之蛾一般奋不顾身的沉沦魔力。
“薄、红……”陆隐玉的声音模糊,宛如梦呓。若非以为自己身在梦中,如何又能叫得出那明明在心头转过千遍,却永远没有机会亲口唤出的名字?
像是被他的唤声骇了一跳,苏薄红霍然向着他的方向俯下身来,甩起的广袖将几上的瓷碗打翻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窗外的天色,也在此时逐渐变得明亮起来。
原本带着三分疯狂的眸子,在凝视着男人泛着水光的双眸时,慢慢失温。
熟悉的腥热涌上喉间,他紧紧抿着唇,不让一点渗出。
定定看着他又是片刻,苏薄红面上仍是淡漠着,再停了片刻便决然推门走了出去,全无留恋的模样。
她走得匆忙,只留下在风中开合着的门。
最后,连她的气息,也在冷风中逐渐淡去了。
划过脸颊的泪水因为脸上的热烫未褪而显得冰凉,最终渗进了绣枕中,将上面凤凰翠色的尾羽,染成黯淡的沉绿。
苏薄红一路行来,屏退了所有侍人,亲自挑了帘栊,入了约素小筑内室。
两个小侍正跪在床前喂药,见她进去,匆忙弯腰行礼。
抬手让他们先退,自己将药接在手上,试过温度后,用手巾垫着,盛了一匙凑在沉睡中男人的唇边。
只见他似是有所只觉一般,乖顺地张嘴,把药液咽了下去,双眸却还是紧闭着,连垂下的睫羽都不曾颤动一下。
伸手抚在他的背上助他吞咽,然后耐心地换了帕子拭去他唇角溢出的药液,苏薄红耐心地等一碗药喂完,才突然地将他没有丝毫知觉的身子紧紧拥着,像是要把他揉入怀中一般。
“为什么不愿醒来。你该知道,我不会允许——你就如此逃开!”苏薄红语气神色间全是坚决,片刻后又转为柔和,“你难道不想,再披一次嫁裝,再坐一回喜轿,再入我苏家之门么?”
回答她的,仍是寂静。
“没关系。”换了姿势把人揽在怀里,伸手拨开他颊边的碎发,苏薄红续道,“我给你时间考虑,晚间我会再来,等你之答案。”
重新将君拂羽抱回床上,拉过锦被罩住他越发消瘦的身子,又将他的神色细看了一遍,苏薄红这才转身离去。
外间早有要替君拂羽按摩身子的小侍侯着,低身给太女行礼时,却觉冷冷得寒气入体,几乎牙关也要打起战来。
大约,是天气太过寒冷了吧。
苏薄红才在府中回廊里走着,却听背后有暗器破空之声传来,护体真气自然生发,将那凌空飞来之物弹开,等她回身看去时,却是一个大雪球。
雪球撞在太女府玄色的墙上,瞬间崩散开来,又落回了墙角扫在一处的雪堆里。
望着男人脸上天真的失望神色,苏薄红终于唇角勾起,上前抓住他因为团雪球而变得湿冷的手。
“好玩么?”从善体上意的侍人手里接过手炉把男人的手塞了进去,苏薄红状似不经心地问道。
用力地点头,沈君攸的眼神干净而澄澈。
“呵。”摸了摸他有些微湿意的头发,苏薄红笑道,“衣服湿了,外面凉,还是回去吧。”
也不知有没有听懂她的话,沈君攸重又把手从笼着的手炉里伸了出来,扯着她的衣角在手里缠着,身后跟着的小侍们却在雪上跪了一地。
“本宫并非怪责你们,起来罢。”敛了眸色,苏薄红只道。
那些小侍们更是怕得全身都抖了起来,却不敢对她说的话有丝毫违逆,当下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
不再看他们一眼,牵住男人的手,苏薄红带着他往自己卧房去了。
苏薄红内力深厚,寒暑不侵,入冬仍穿着单衣,等回了房中内室,一时竟寻不到可以给沈君攸替换的衣物。
任由苏薄红将自己身上被雪水濡湿的衣物脱下,只着单衣的沈君攸本能地贴到她身上,如同小动物一般汲取着温暖。
这才发现自己的房中不曾燃炉,见他如此便顺势拿搭在一旁的裘衣把人裹了起来,软软地抱住。
“还冷么?”
男人被狐裘包得严严实实的,听她问话,先是点点头,后来又摇摇头。
“看来是要叫人再布置一番了。”苏薄红语毕当即把他抱到外室,一边吩咐下人去内里准备。
沈君攸被狐裘裹着又被她抱着,只觉得身上松松软软的十分舒服,不多时便靠在她身上垂着头睡着了,等醒来时,已是躺在层层铺好毛皮锦被的软榻上了。
软榻四周都隔着两层屏风,一层厚实的挡在外面,后又放了一圈暖炉,一层纱制的隔在炉子前面,挡去炭气,一时间室内温暖如春,连瓶子里供的折枝花都似鲜艳了几分。
初醒的沈君攸眼神还是朦朦胧胧的,却知道往坐在榻边的女子身上挨了过去。
“醒了?”挑着眉看他,唇角微勾,苏薄红终是心情略畅快起来。
内室中此时已十分温暖,沈君攸身上还裹着狐裘,睡着时不觉得,醒来略动额上就见汗了,只是他似是全然不知道怎么脱下来的样子,瞪着系绳却不知从何下手,渐渐地连脸颊都红了。
把人抱过来放在腿上,解开狐裘却不许他脱下,苏薄红只伸手去摸他的额头,片刻后神色略动,收回手后勾了唇角,沉声道:“君攸……”
男人闻言抬头,看着她的眼睛里全是一片清亮。
“你是何时恢复记忆的?”
怀里的身子先是僵了,然后便颤抖了起来,宛如窗外冬风中即将飘零的残叶。
“这是好事。”收紧揽在男人腰间的手,苏薄红脸上仍是笑意未减。
冰凉的液体砸在她的手背上,顺着女子微勾的小指一路滑下,落在重重的衾褥中。
“在见到澹台无垢——就是之前那个黑衣国师的时候,对不对?”苏薄红仍是追问下去。
沈君攸无法抬头,脸上的泪水更加汹涌地流下,将她的问话听在耳中,却全然不能做出一个动作回应。
那日重见黑衣国师后,仿佛要将自己吞噬一般的恐惧席卷过全身,破碎的画面与不堪的记忆全都如潮水般涌回自己的脑中,将他推至更加凌乱的境地。
苏薄红与澹台无非去了国师府,合府上下都是乱作一团,小侍将自己送回房后,也加入了外面那些惶惶不安的人群,揣测着太女殿下在大婚当晚如此行动究竟是何用意。
没有人知道他脑中翻天覆地一般的改变。
苏薄红对待失忆痴狂的那个自己的一幕幕在脑中如此清晰,若她知晓,若她知晓自己已然回复所有往日的不堪记忆,是否还会如此相待?
他并非对苏薄红没有信心,却是对自己没有信心。
浑浑噩噩之间,居然还是选择了继续伪装下去,做那个可以让她对自己流露出温柔,绽出笑意的沈君攸。
只是他本该知道,天下本没有什么事,可以长久地瞒过她的眼睛,他所等待的,不过是一个结束罢了。
温暖柔软的唇贴在他的脸颊上,一点点吮去凌乱的泪迹,酥麻微痒的感觉,一直渗进了心里。
“君攸……”从女子唇瓣里吐出来的名字,恍若吟唱,暗含着令人癫狂的魔力,苏薄红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扣上沈君攸的颈项,“我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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