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桑沉河醒转之时,发现自己身处于一溶洞内,借着些微的光亮,能看见洞顶有光怪陆离的钟乳石。廖暮仁坐在一旁,赤。裸着上身,衣服被抛在一旁,却已经半干。凌无相躺在不远处,她内力稍浅,还未醒转。脸上面具倒也精致,这般冲刷也未曾脱离。
“我们现在何处”
廖暮仁见他醒了,也不提救他的事,只是淡淡道:“我也不知。醒来是那江水将你我三人冲至此处。”他指了指光亮透进来的方向,道:“可惜莫名其妙,山石塌落,塞了洞口。我适才查看一番,单凭你我三人之力,出去怕是不能。”
桑沉河面色一沉,不再说话。此时凌无相低低发出一声呻吟,也醒转了来,一睁眼,倒是第一件事摸自己脸上的面具,见其尚在,顿时觉得安心不少。她撑了身子,将站起之时突觉头晕目眩,四肢乏力,险些摔倒。廖暮仁顺手扶她,被她轻轻甩开。廖暮仁触及她手臂,但觉一阵滚烫,不觉一惊:“无相,你在发烧。”
桑沉河起身弹弹衣裳:“都差不多干了,难怪生病。”他说这话时语气轻蔑,竟是怪责凌无相此时生病一般。廖暮仁不去理他,又伸手去摸凌无相的额头。凌无相偏头闪过,眼神中全是倔强。廖暮仁离她甚近,又都是练武之人,即使在这阴暗的溶洞内也将她脸上表情收归眼底。
廖暮仁只觉心中一痛。
那种眼神,还有谁,能比他更熟悉呢。夏大小姐最怕的,便是有人说她拖累。他清楚地记得,在石头镇内,夏二疯夏四死了以后,每当夏若然受伤,她的眼神里,就清清楚楚地透着这种倔强与不安。
不肯认输的倔强
以及…
怕被当成拖累的不安。
廖暮仁眼前一片迷蒙,仿佛躺在地上的,不是冷面无情的杀手凌无相,而是他朝思暮想不得见的夏若然。他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扶了凌无相,柔声道:“你从来都不曾是我的拖累。”
凌无相与廖暮仁相处时日已然不短,却从未听过他这般温和多情的语调。漆黑中看入那双眼,既不是死气沉沉的枯井,也不是深不可测的千年老井。那一双眼,倒令她想到了,静谧的夜,花前月下,才子佳人相约之处的那一口幽井,满载着柔情与蜜意,满载着关怀与痛惜。
从来没有人,这般对凌无相说过话。
然而,她清楚地看到,那一口井,照的,不是她的影子。
“不是拖累,也不是替身。”凌无相别过头,轻轻道。
廖暮仁顿时意识到自己失态,敛了心神,放开凌无相,向桑沉河道:“如今三人同行,当共同协力度过难关。”
他又变成了理智沉静的大侠般,又变成了传说中无所不能,冷静睿智的廖暮仁。但廖暮仁,究竟也是一个人。不可能面面俱到,不可能时时刻刻都警醒着。于是,那个受伤脆弱的他,在他不留神的时候穿过堡垒的缝隙,悄悄地探出头来,让他某个瞬间突然失神,失态。然而他到底掩饰得很好,很少有人留意到他偶然流露的脆弱。能真正捕捉到的,也许只有独孤三哭。
也许只有独孤三哭。
凌无相心念至此,突然没来由的一痛。
桑沉河并没察觉凌无相与廖暮仁的心事,冷笑道:“你我三人,莫非当真要活活饿死于此?”
凌无相不喜他这般语气,反唇相讥:“如此不正合了桑门主的意。”
桑沉河被她一句话噎住,脸上有点发绿,也不再说什么。自鬼门关打了一转回来,他突然想开了什么,不再有寻死的念头。一旦没了这个念头,便越发对廖暮仁这个救命恩人深痛恶绝起来。
廖暮仁站起身,仔细查看四周。
这溶洞倒是不大,很容易就到了尽头。那尽头是一块天然巨石,严严实实地堵着,後面也许是一座无尽的山脉。
凌无相只觉得两眼一阵一阵地发黑,兀自勉强支撑。她可以感受到桑沉河看她的眼神,像兽。她一点也不怀疑,到山穷水尽之时,桑沉河当真会杀了她充饥。大刀早就不知被冲去了何方,如今的凌无相毫无自保之力,若当真到了彼时,廖暮仁会站在什么立场。看着自己被杀,然后分一杯羹。抑或出手相救?凌无相苦笑,恐怕到时候,廖暮仁自身难保,无力做些什么了。
廖暮仁伸手推那巨石,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四周渐渐暗下来,想来是太阳已经落山。黑暗带来了死亡与绝望的气息,浓浓地包围了三人。不知…他们在这洞内多少时日了…
凌无相深知自己发着高烧,腹中不觉饿,所幸那溶洞临水,倒不断有水滴落下,可勉强解渴。但桑沉河呢,廖暮仁觉不觉得饿?
黑暗袭来,凌无相渐渐失去知觉。
昏迷中,有人抬起她的头,用衣襟沾水濡湿她的唇。自从师父死后,便没有人这般照顾过她。
师父…
师…父
“簌簌红叶几许愁,清风徐徐,流水悠悠。笑看黄粱梦一宿,曲断肠,谁解相思扣”
又回到了那日,她方十岁,被人卖到了勾栏。那老鸨见她清丽,逼她接客。十岁的雏儿,能卖最好的价格。那时凌无相还不叫凌无相,那时她叫什么名字,她自己也不记得了。只是记得她用做活的剪子,一下一下,刮花了自己的脸。
从眼角眉梢,到下颚。
每一下,都深入骨,痛入髓。
后来伤口发炎,她也是像这次一样发起了高烧,那老鸨见她无用,便叫人拖了她去林子,等死。
也是这样的高烧,昏昏沉沉的,有人抬起她的头喂她水。她醒来,发现一个女子笑着看她。那是一种…清风拂面,朝霞弥漫,绽放天际的温柔。
从此,那是她的师父。她叫她,凌无相。
无相,无色无相。
无相不知道她师父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叫师父。直到某日师父被仇家打得奄奄一息,被夏老爷救起,才知道,她师父叫凌盈,是夏老爷的师妹。
夏明远,便是师父念了一辈子,却丝毫不怨的人。
不怨到师父临死,还捉着她的手,跟她说:倘若师兄需要相助,一定要全力而为。
“簌簌红叶几许愁,清风徐徐,流水悠悠。笑看黄粱梦一宿,曲断肠,谁解相思扣”
师父最爱的一支曲儿,也是最后一支曲儿。师父死于肺痨,吐了满地的鲜血。红彤彤的,印在脑子里,挥之不去。从此,凌无相爱上了血的腥味,杀戮中荡漾的鲜红,让她找到活着的感觉。
血的腥味。
没错,是血的腥味!
凌无相蓦然睁眼,脸上一片湿润,血!
廖暮仁站在凌无相身边,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一柄小刀的刀刃,鲜血顺着手臂流下,滴落到她脸上,弥漫一片。桑沉河手握刀柄,面目狰狞如同恶鬼:“不要以为你救过我,我就不敢动手。”
廖暮仁手一挥,震开桑沉河,道:“有我在一日,便不允许我的朋友在我面前死亡。无论是你,还是她!”
桑沉河冷笑道:“朋友?我何时成了你的朋友。”
廖暮仁道:“至少在你让我们登上甲板的一刻,你是我的朋友。”
桑沉河脸上紫气大盛,笼在袖里的双手合掌成拳。廖暮仁知他动了杀意,不敢怠慢,挡在凌无相前,全身戒备。两人武功相当,轮内力修为究竟是廖暮仁胜了一筹,桑沉河心中清楚得很,但廖暮仁如今护着凌无相,倒让他赚了些便宜。
桑沉河一掌劈出,身子斜飞,手上打的是廖暮仁,脚下踢得却是凌无相。凌无相拼着一口气,就地滚开,避开要害,肩膀还是着了一下。桑沉河一踢不中,暗道可惜,与廖暮仁对了一掌,但觉气息一窒,十分难过。
廖暮仁怒道:“这般打法,是要把这洞震塌吗?”
桑沉河目露凶光:“如果我不是活下来的那个,不如拉着大伙一起死。”
言毕又蹂身而上,竟是招招狠辣,只攻不守。廖暮仁截住他的攻势,道:“为何不能一起活。”
桑沉河冷笑:“痴话。”手上功夫丝毫不停,他两人连番过招,气息翻滚,早已经震的那洞中石灰扑扑落下,几块钟乳石摇摇欲坠,大有掉落之意。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洞内伸手不见五指。凌无相咬牙道:“不杀他。今日我们都要葬身此处。”
廖暮仁掌心青气顿现,隐隐腾起一团青云,黑暗中凝神不动。“嗤”的一声,桑沉河将以刀为暗器,向凌无相射去。那刀破空有声,来势汹汹。凌无相怒道:“桑贼,休小瞧了我。”当下,抬手接住。
那刀十分锋利,刀面所在,反射一丝亮光。廖暮仁暗叫不好,桑沉河已经一掌向那刀光所在处拍了下去。凌无相重病在身,这一掌势难躲过。
廖暮仁发了狠,斜身滑入,将凌无相推开,硬吃了桑沉河一掌。桑沉河冷笑:“廖大侠英雄过人,可惜救得不是美人。”廖暮仁身着一掌,手下却并不歇着,当下也劈出一掌。凌无相看得心惊肉跳,廖暮仁刚中一掌,不调息内力直接出招,既有可能震的自己筋脉断裂,非死即伤。
桑沉河倒没想到他用这等决裂的方法,两掌相对,竟险些被廖暮仁震了开去。他凝了心神,全身内力集中于右掌,两人僵持不已。此时已成骑虎难下局面,一旦收掌或内力不继,必然为对方内力所伤。
廖暮仁脸色发青,桑沉河暗道:“我看你能强撑几时。”但廖暮仁内力源源不断涌来,倒比那排山倒海的掌力更让人害怕。
凌无相慢慢站起身,她身子没有丝毫力气,全凭了一股子刚毅,拿了桑沉河的短刀,一步一步走近。
桑沉河心中连珠价叫苦,他竟然把凌无相忘了!此时凌无相只要稍微动他一根手指,他都可能被廖暮仁打得内脏俱裂。
凌无相的刀,慢慢逼近。
喜欢一醉绯红请大家收藏:(321553.xyz)一醉绯红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