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那个晚上,有童子看到羡娘拄着竹杖,一个人跌跌撞撞地从凌无相房间走出。脸色从未有过的难看。
那个晚上,有童子看到羡娘要了许多酒,在花厅里一个人喝了吐,吐了喝。
那个晚上,羡娘凶性大发,见谁都叫如画,待发觉不是了,便一掌打死。
二十馀年如一梦,她记得她把流落江湖的李如画拣回家,教他武功。
她的首徒,李如画,是她第一个面首,也是她唯一爱过的男人。
他学得太好了,好得连她都分不清真情还是假意。
十年前,他挑断她的脚筋,毁了她的容,将她关在这空无一人的谷里,找来一大堆人服侍她,自己却走了。他知道她会活下去,也知道,骄傲的虞羡仙毁容残疾后,绝不肯再踏入江湖。
她恨了他十年,也想了他十年。
几年前,一个小姑娘闯入谷底,她看她聪慧过人,便收了做伴,并指示她去杀了李如画。其实,她心底还有个愿望…便是希望这小姑娘能将李如画带回来。谁知,连这最小的徒儿也一去不回。
都走了…
都走了…
就剩下她一个了。
凌无相告诉她,传言李如画被人斩断双足,不再出现。传言李如画已经死了。也有传言他娶了个村妇,变成了最最普通的山野村夫。总而言之,传奇里的李如画,已经死了。呵,想来那小徒儿,早就知道李如画已经不在,不过图她武功,图她媚术。
羡娘突然觉得…心头一空。像什么东西被掏走一样,生生地疼。因果轮回,昨日李如画废虞羡仙双足,他日李如画亦被人斩了双腿。她突然觉得可笑,如此…便是报应吗?
桑沉河看廖暮仁一派气定神闲,越发越心虚。眼前这个人,生得并非俊秀潇洒,甚至瘦得有些孱弱,但站在他身旁,总觉得自己…龌龊。
廖暮仁喝完了手中的茶,欠了欠身:“廖某告辞,桑兄好好歇着。”桑沉河没有发现廖暮仁的左手,越握越紧。他决不能,让桑沉河看到一点破绽。他的五脏六腑仿佛被冰冻住一般,冷得让他战抖,然而他的皮肤还是火热的,谁也看不出他所受的折磨。
廖暮仁强支撑着身体,缓缓站起,扶住门框,微笑道:“廖某想问问桑兄,倘若廖某有难,桑兄是施以援手,还是落井下石,抑或袖手旁观?”桑沉河不敢直视他的眼,那汪深潭仿佛有种魔力,能让他无法隐瞒。
廖暮仁笑笑,潇洒转身:“我也没指望能得到桑兄的回答。不过,请照顾无相,她毕竟是个女子。”
桑沉河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发现自己,竟然有点怕这个人。
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廖暮仁脚步越发踉跄,待回到房中,终究支撑不住,捂住胸口,瘫倒在地。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吗。廖暮仁轻轻微笑,也不错…若然她..等了我很久吧。
他想撑起身子,至少死在床上,比较好看些,然而身子越发沉重。手仿佛灌了千斤铁。罢了,就这样吧,反正死都死了,也不在乎好看不好看。廖暮仁索性放松身体,平躺在地上,轻轻吐出一口气。如果今日,不是凌无相看破那失魂引,他会不会甘愿一辈子,活在梦里?
自以为潇洒,自以为理智的他,竟然发现自己的答案是愿意。
有人将他扶上床,解开衣衫,将内力缓缓注入,那手柔若无骨,轻轻抚上他的肌肤,别样舒服。廖暮仁挣扎地拨开那人的手,却听那人柔声道:“别动。”他“呵”地吐出一口气,费力吐出一句话。
“不是若然,别救我。”
凌无相一只手将内力注入廖暮仁,握住药丸的另一只手,越来越紧。他说:“不是若然,别救我。”她笑,手中那药丸,一半解药一半是春药。她自然知道一百种解春药的方法,什么若不合欢必定七窍流血而亡的传闻纯粹是误传。其实只要灌下几桶清水,好好安睡,春药自能解除。
她不愿。
凌无相人生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欲望。她记得师父临死前的不甘,不愿,不忿。为那个男人,心甘情愿地付出了一辈子,却什么也得不到。师父临死前吩咐她喝下的药,有着某种特别的功效。她说:“无相,至少你能留下点什么。”
她不能否认,她已经深深爱上眼前的男人。虽然她也知道,他不爱她。他心中所想,梦中所念的只有一人。那个人,不是她凌无相。
凌无相缓缓俯身,将那药丸度入他口中,他已神志不清,却坚持着抗拒。
凌无相伸手抚上他的脸,“我是。”
廖暮仁捉住她的手,贴在胸口,紧紧不放开:“别走,永远别走。”凌无相泪如雨下,越是缠绵,越是痛苦。
“不走,若然…若然她…一定永远陪在你身边。”她纵身入怀,紧紧地抱着他,仅此一次,仅此一次的放纵。她凌无相,也终于有一次,可以求,可以想,可以要。
天边已泛白,凌无相抚摸那张熟睡中的脸,他的手还紧紧捉着她不放。将手抽出,替他穿好了衣服。天亮后,一切将如同一场梦,他什么也不会记得,而她,会记得一生。
至他死前,他会记得,曾经有个女子,为他续命否?即使…仅仅几个月而已。她不能解朱萦下的三年之毒,她只能给予她能给的。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可惜,你要的人,不是我。
回身关了门,门里门外,从此两个世界。凌无相轻轻抚摸自己的腹部,师父的药能让她留下些,除了回忆以外的东西吗。她低头,凌无相,从来不会依赖他人的凌无相。这次,也不例外
她低了头,忍住残留的疼痛,快速离开。没有回头,她怕,一回头,便不能自抑地,再也无法离去。
廖暮仁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是桑沉河臭得不能再臭的脸。
“我还以为你死在床上了。”
廖暮仁伸个懒腰,他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然而却看不真切,之觉得那梦中人,满腹伤悲,似若然却又不似。桑沉河的脸又黑了几分,廖暮仁觉得有点好笑,这个桑门主,脾气其实很不小。
“夏日炎炎正好眠,桑兄扰人清梦的习惯可不好。”
桑沉河将廖暮仁一把从床上提起:“娘的!还睡!凌无相失踪了。”
廖暮仁一怔:“开什么玩笑。”
桑沉河一脸煞气:“谁跟你开玩笑,凌无相失踪了。”
凌无相便似一滴露,在那个清晨,蒸发在谷中,自此以后,廖暮仁一生,再没有见过凌无相这个女子。武林中第一杀手,从此销声匿迹,凌无相与许许多多的武林中人一样,成为了这个江湖上的一个传说。
传着传着,慢慢也就被人忘却的传说。
羡娘看着气势汹汹闯入花厅的两人,笑得要多缠绵有多缠绵。她没有带面纱,脸上的疤痕让人心惊,然而她的笑,却让人移不开目光。
“你把凌无相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羡娘手持一坛酒,昂首饮下,媚眼如丝,此时的她,已经不像莲花座上的观音,而像一条美人蛇。“廖大侠的毒已解,可喜可贺。”她用手背抹去唇边的酒,“凌无相去了哪里,与我何干?我这谷里,一向只留男子,不留女子。”
桑沉河眼睛一眯,道:“你杀了她?”
羡娘不置可否,娇笑道:“桑大爷问话,小女子不敢不答,只是小女子能否请桑大爷坐过来些。羡娘悄悄告诉你,不让他知道。”桑沉河突然笑道:“有佳人相伴,谁管凌无相不凌无相。”他伸手搂住羡娘的腰肢,就着羡娘手中酒饮了一口:“美人!美酒!廖兄要不要尝尝?”
廖暮仁心中记挂着凌无相生死,脸色阴晴不定:“不必了。”
羡娘媚笑着躺在桑沉河怀中:“桑大爷,羡娘喜欢你。等我高兴了…一定会将你放出去的。放出去了…你就不再回来…你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
桑沉河捏捏她的鼻子,道:“我怎么舍得不回来。”廖暮仁看得真切,他扶着羡娘腰肢的手已经扣上一枚银针,缓缓向她腰部刺去。羡娘娇笑不断,突然翻身,将桑沉河压在身下,右手已经扣住桑沉河手中的银针:“桑大爷,想要羡娘一辈子不能动弹么?”她这不显山不露水的一招,已经制住了桑沉河几个穴道,桑沉河向廖暮仁打个眼色,示意他快动手。
廖暮仁念及那羡娘手段毒辣,凌无相生死未卜,倘若桑沉河再落入她手,指不定想出什么阴险狠毒的法子折磨。当下也不顾什么江湖道义,右手成刀,向羡娘后心劈去。桑沉河一见廖暮仁动手,拼得筋脉受损之险,抱住羡娘,一口向她脖颈咬去。
筋骨寸断之声。
羡娘口喷鲜血,倒在桑沉河身上。
桑沉河翻身避开,惊愕道:“你…你怎么…不攻不躲。”
羡娘满口鲜血,适才廖暮仁一掌用足全力,已将她内脏打碎。廖暮仁单膝跪地,握住羡娘的手腕:“为何…一心求死。”
“九儿,去去,替为师倒壶茶来。”
羡娘展颜一笑,她的瞳孔已经开始慢慢放大。
“如画..如画..…你看…我今日穿了你最喜欢的衣衫…你看我可美。”她已经神志不清,分不清时空。廖暮仁心生不忍,柔声道:“美,美若天仙。”
羡娘温柔一笑:“我虞羡仙,是江湖最美的仙子。你李如画,是江湖最美的男子,我们…是不是天生一对?”廖暮仁想起李如画的惨状,忍不住心酸:“是。”
忽而,羡娘的眸子一黯,看清了眼前的人。
“廖…廖大侠…出谷地图在我怀中。虞羡仙临死,只想问你…问你一件事。”
廖暮仁苦笑道:“夫人请问。”
羡娘紧紧攥住廖暮仁的手臂,五指嵌入他的肌肤,渗出鲜血。
“如画..如画走的时候,有没有…有没有提到我?”
她眼里闪出热切的光,仿佛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等候情郎的消息。廖暮仁不忍扫她的意,骗她道:“有。他说..他说…”他不惯骗人,一时竟编不出来什么谎话。
虞羡仙苦笑:“廖大侠…终究是老实人啊…”她的目光涣散,似乎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说,这辈子…只爱我一个呢。我信了…我真的信了呢。”
久在一旁的桑沉河突然开口:“李如画曾托本门主打探过夫人的消息,但沉河一向不喜李如画为人,是以未曾理睬。但夫人的弟子九止姑娘如今在鄙人门下,夫人可不必担心。”
羡娘展颜一笑,示范年轻时的倾国倾城:“桑门主,谢谢你…”她的手慢慢滑落,再抬不起来。
桑沉河从虞羡仙尸体中取出地图:“再错漏百出的谎言,她也会相信。”
廖暮仁轻轻放下她的尸身:“先葬了她。”
桑沉河挑眉:“你不去找凌无相了?你就那么信任我拿着地图?”
廖暮仁淡淡道:“虞羡仙一心求死,不会加害无相。无相先走必然有她的理由,她不肯说,也必然有她的苦衷。”他抬起头,一双眼犹如琉璃般晶莹,“我相信桑门主。不需要理由。”
桑沉河默然,半晌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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