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清圣祖皇帝治下康熙四十三年,冬。
一袭石青色两团四爪蟒纹补服的胤禛,肃然的步下软轿。冬日淡淡的阳光斜斜照下来,朝服上绣着的金色正蟒纹微微泛光,栩栩如生,张牙舞爪,更显得他不怒而威,庄肃雍容,风姿卓绝。
只是冬风轻扬起他的袍服时,方显出那修长的身形较以前要消瘦几许,那笼着淡淡金色的侧颜,冷峻如削。
旁人私底下议论时,有人说四爷愈发清冷,难以接近,是因着六月时贝勒府上的嫡长子弘晖病逝,福晋又大病一场之故。有人说是因为四爷开始受万岁爷器重,议政理文,部院行走,历练的气质越发削厉冷凝,威严赫赫。还有人讥诮说,四爷算得哪门子被皇上看重?且不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也不说温润谦和在朝中威望甚高的八贝勒爷,连与他最为亲睦的十三阿哥也是深受皇上眷拔,赋予署理刑部的重责。而四爷却一个固定差事也没有,可谓不得志也。难不得他时与僧讷来往,清心寡欲,正应了他自己所说—乃“天下第一闲人”。
此刻,这位“闲人”便负手迈着方步,绕过抄手游廊,又转过月洞门,迎面的是一条彩石甬路,甬路南接来书院,北至小梅轩。
鼻端暗香浮动,胤禛驻足,环视一番四周的景致。
因刚下过一场小雪,冬阳洒金,积雪莹莹,屋宇覆白,琼池玉树,稀薄的霭色将这朱门深苑,装点的格外清淡雅致。
他心下微动,深邃的黑眸熠熠生辉,便举步往小梅轩走去。
跨入圆弧院门,忽闻女子轻盈欢快的嬉笑玩闹声。
他轩眉缓步,闲闲站定,望向庭中。那清霜白琼,欹疏之梅之下,两位豆蔻女子正提了裙袂在院中嬉戏,不经意身触琼枝,玉枝轻晃间,寒玉摇坠,雪沫轻扬,洁净晶莹的散在她们斗纹锦绣大氅,那宫缎缀珠绣鞋上尽是碎雪屑。
忽而一阵风起,吹绉胤禛一池春心。眼前又浮现起那一年,鸳鸯藤下,那位眉如柔柳,眸似秋水,淡黛含笑,顾盼生姿的女子。那点点雪屑凝在她鼻尖发稍,晶莹冰冷,美到极致的一幕至今仍让他觉得记忆犹新。
后来发生了什么?好像是在十三弟的院子里看见她浅笑着轻轻抹去梅花上的微尘,他遂叫人送了盒初绽凝雪的梅瓣与她,还亲作了首诗附赠上。
“开迟宁逐雪消残,岁底曾经彻骨寒。
未识芳心何处托,欲将冷眼向谁看?
饮余含笑香微吐,暖入凝酥晕不干。
一种天然清意味,每牵幽赏到更阑。(《雍邸集》)”
满心以为她会明白自己的情意,绣制一锦囊荷包,或亦作诗相送。可她却毫不解风情,只备了梅花糕作为回礼,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做的糕点味道远胜御膳,更有益养生。
明明她那样别扭,明明身边那样多的女子,可为何偏偏是她让自己上心?为何他能容忍她仗着自己对她的喜爱,就一次次的伤他拒他?偏生,那浓烈的爱意还是如春蚕吐丝般绵绵不绝。直到如今,漏夜梦回时,还会不自抑的回想起她倔强的眼神,开怀的笑颜……
锦织……锦织……
苑中突然静了下来,胤禛收回思绪,瞧见那梅树下的两位女子正略有些慌乱的福身向他请安。这两位少女即是胤禛今年新收进府中的格格,钮钴禄氏和耿氏。
一种滋味在胸口酝酿,胤禛只是清远的点了点,转身离去。
行至一处,胤禛忽闻有人隔着粉墙,在那头在窃窃私语。静了脚步,蹙了浓眉,他凝神听去。跟在他身后的高无庸也忙躬身立在后头,缄默不语。
“你听说了么?前儿个京中醉香阁头牌红颜被人破瓜,不料却给人弄死了!”
“吱吱,听你瞎说胡扯蛋!那红颜卖艺不卖身的不是?怎可能叫人买去初夜?”
“咳,你是不知道。那红颜虽心气高,一心想洁身自保,可身在那污秽烟花之地,又长成那般绝色,有多少人巴不得一口吃了这朵娇花?这事儿我只跟你一人说啊,那红颜是叫采花大盗下了春药玉娇露和催欲媚香碧欢香,交欢力竭而亡的!这话是醉香阁的一个酒保透出来的,千真万确,作不得假!”
“......这春药有这般厉害?竟然……想不到红颜骨子里是这般淫荡的女子!”
“呵呵,这你就不晓得了吧,也怪不得红颜的。那两种药合在一起,有一奇异的效力--必须是和心上人交合才能解之,否则,就得极力忍耐,等药力散去。若不然……”
“不然怎样?”那人急急问道。
“嘿嘿,你傻啊你。自然就和红颜一个下场呗!”
“哎,真可惜,那样个娇媚的人儿就这样没了……”
胤禛身子略僵,怔在那里听他们的对话。
高无庸不时偷瞥他的脸色,只觉得四爷一脸平静无波,什么端倪都瞧不出来。但他伺候四爷已久的人,自然知道,这波澜不兴的背后,那微蹙的眉心意味着什么。心中一哆嗦,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只晓得今儿这两个多舌的奴才是保不住小命了。
却见胤禛慢慢阖上眼睛,再睁开时,那炯炯的目光似要狠狠穿透了那墙,眼底隐隐燃着的一簇火苗,这样的神情直叫高无庸头皮发麻。
胤禛心潮反复,纷乱难解,倏地迈步向前。
高无庸忙跟随,不料前头的胤禛猛地一停,也不回头。可那伟岸挺直的背脊已经让他明白该怎么做了,忙低头说道:“奴才这就去办了那两个贱奴!”
胤禛一语不发,复又前行,却觉得胸口窒息得紧,心海如巨浪滔天,汹涌澎湃。耳畔还回响着那两个奴才的话,心绪转了又转,一丝丝悲怆悔悟从心底深处翻出,慢慢渗透,渐渐入骨入髓。
突然,他却松了口气。原来,她真是一心待他……
其实也本该如此,不是么?
恍然间,他忆起江宁时的那一夜。
竹林中有夜莺婉啭,怀中的她柔若无骨,那双迷离的眸子一瞬不移的痴痴凝视着自己。她的柔荑紧紧勾着他的颈,那轻薄的细罗轻纱衣袖随风轻扬,起起伏伏间,时而抚上他的颈,时而飘离,带来若有似无的酥痒,恰如当时的心境。起落漂浮,寻不到个答案。只怕,那谜底,过于难堪。
谁知,在融合之初,她的迷药已解……太医说她属于极少数会对房事过于敏感的女子,行房时要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痛楚。那夜,她却拼力承受着自己……直到最后……
霎时间,昔日时光,往事种种,层层叠叠,涌上心头,千头万绪,百般滋味,缠着,绕着,只觉心口闷闷作痛……
夜已深,胤禛身着家常青色缂丝团福夹袍,在寂静无声的院中,一人步月慢行。鞋底轻轻踩动在积雪上,发出嚓嚓声响。他身子有些冷,双手也冻得有些发僵泛紫,却是无心理会。
摊开手,在月光下他久久凝视着掌心那串的白檀木佛珠。那淡淡的幽香漂浮沁入心底,无意间,便轻拨动起那掩埋最深处的一根心弦。
“十四无畏“...“在心谓‘知’,在眼谓‘见’”。可惜,他们俩都未能真正用心去体味对方的心意,既不相知,也做不到无畏......
虽然,她终究是表露了心迹,可他却选择了放手。
终究,是他负了她……
可是这样不能怨他。
“不再有旁人间于其中”......当初她就是这样跟十三弟说的吧--“只能娶她一人”,哼!他们是皇子,身份、责任和地位在那,如何可能三千弱水取一人?为何她要向他提出这样的条件?跟对十三弟的要求如出一辙?又或者说,她根本就未曾对他一心一意?当日若是十三弟未随自己回宫,那么是不是......
可谁知......
于是,不可抑的轻声一叹,他负手举目望月。
当日决意割舍,彻底忘记她;今日却又为她乱了心神,犹豫不定。
是啊,不一样,今非昔比,如今他已明她的情意深深。
可却又是一样的,他给不了她那虚假不实,甚至说有些矫情的“唯一。
收回目光,他举步走到一株梅树旁,用指尖轻轻抹去梅蕊上如絮般点缀着的白雪,丝丝凉意由指腹传到心底,眼前便又浮现出锦织侧面斜斜抬眸凝望向他时的灵动模样。
不觉苦笑:爱新觉罗?胤禛,没想到你也有这一天!为情牵绊,为了一个女子如此辗转反侧,拿捏不定,哪还有半点男子汉该有的气概、决断和胸襟!
脑海中却翻转出一首诗:“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禁不住攥紧手中的佛珠,他自嘲轻声一笑,可是怎么办?他不想放手,他要这个女人!
将佛珠戴上手腕,他下颌微微抬高,举眸望去,冰冷的月光下,金漆碧瓦,屋宇覆白,枝叶扶疏,暗影流香,一切笼罩在一片灰蒙之中。这样清冷的景致,让他的心也慢慢平定了下来。
深吸一口这薄凉的空气,他的嘴角自信弯弯上扬,手缓缓握紧。
如今,最紧要的,是要寻出她的踪迹。忽而,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人---董鄂?瑞祺(即之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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