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1)
清圣祖治下康熙四十九年
画桥边,凭栏独倚;绮楼上,暮日西斜。
锦织低头,凝视着手中的白檀木佩,“春日游,杏花吹满头”,深浅凹凸的纹路,上面却有一显而易见的裂纹蔓延开来。
伸手抚上那裂痕,心疼之感延伸到了心底,酸涩泛开,碎阳也黯。
胤祥……
“锦织,人生一世,总有些要守护的、坚持的。
成、败之间,弹指一挥,我不过做了我以为正确的事儿。听我的话,这天家诡谲,不是你能思掇深究的,因此,莫再追问我了,好么?”
“我只盼你能好好守着四哥……锦织,愿你俩能鹣鹣比翼,相携恩爱到老。对了,这天下第一闲人的位置该叫四哥让与我了,呵呵,觞咏试问东流水,写意风流谁短长……”
“胤祥,你…….”
“锦织……望你惜福知安,一生安恬。”
手指微微发颤,倏地握紧手,锦织仰首望天。
遥天飞鸟,墨色远;远处箫声,一曲波。
过往终别去,念去去,君影暮云里。
回到别苑,独自用完晚饭,沐浴中,锦织本想着一会回书房整理下医馆报上来的病案,却听丫鬟在门外禀报,说是四爷来了,叫她过去后亭。
锦织心头微喜还恼,只因着思念,还是没骨气的结束泡澡,匆匆穿了衣,散着发,趿了鞋出门。
一抹月色,星光碎;清浅风过,云来去。
过了月芽门,锦织缓了脚步,凝眼望向那朗如玉树,肃若青松的男子。
临水处,锦灯下,亭台内,胤禛一人,闲适的坐在亭中,目光落在前方波光潋潋的一池绿水上,一手支颚,自斟自饮,雍雅自得。
锦织不由自主的想起胤祥,柳眉轻折,心池忽乱。
如今胤禛已是高高在上的雍亲王了,可胤祥……
不知何故,胤禛一直未告诉她胤祥的情况,为了避嫌,她也不曾向胤禛提出想去拜望胤祥的要求。若不是前些日子她在医馆听人闲谈起胤祥,她都不能知道胤祥如今的惨淡境况。
今日,她支开胤禛的人,只身送帖去胤祥府上看望他。高门前,可罗雀的清冷光景不说,竟还见着有人送吊兰给他。“吊兰”通“刁难”,自古哪有人敢送吊兰给王室官吏?他的处境可见一斑。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让昔日甚得父宠帝眷的他跌到此种谷底?为何,他们都不告诉她原因?
锦织若有所思地走进胤禛,手忽而一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手已被胤禛捉住。
胤禛长睫微颤,挪目睇视锦织,见她纤躯秾纤,黑发如缎,肤白如雪,眉眼盈盈,风情熏人,不由眸色一沉,轻轻一带,将锦织拥坐在他身上,握着她的玉手,放在了他的胸前。
惜福知安……
耳畔似乎还回响着胤祥的告诫希望,感受着胤禛手心的温暖,锦织逼自己不去多想,只温顺的偎靠在胤禛肩头,抬眸,两人视线交汇一瞬。
月夜此时,清风几许,柔情相思,意更浓。
嘴角轻钩,带着几分醉意,胤禛慵懒邪邪一笑,牵起锦织的手放在唇边,细细轻吻,她身上的馨香萦然催人心醉,叫他不由轻声叹道:“锦儿,你真美……”
锦织不惯胤禛如此直白的赞美,脸微红,心不受控制的扑通扑通,半是羞涩,半是不满的嗔道:“哪有……你今儿倒是得闲能来了?”
胤禛随意捏起一小缕她润湿的发丝把玩,凤眸荡着融融春意,调笑道:“想我了?”
碧天如水,孤影随月,独眠夜,如何不思君?
不过,思念再浓,脸皮还是要的。那些个酸话,要她说出来,可比登天难。
锦织瘪嘴,不屑道:“我忙着医馆的事儿,没功夫。”
胤禛早晓得她的性子,并不恼,反笑的更加惬意温柔。
时已入秋,夜露见寒,未着袜,足下微凉,锦织便蹬掉丝屦,蜷抱了双腿缩靠在胤禛身上。
胤禛见她赤着足,脸色一郁,想也没想的伸手,大掌包住锦织的莹莹玉足,训道:“怎得不袜?秋夜寒凉,足更承全身脏腑经络,你也不怕寒气由足袭身?”
锦织心里甜蜜,双手勾住他脖子,瞳仁中揉了碎碎的光芒,透明澄澈,爱意融融,撒娇道:“我知错了,再不敢了。”
想起什么,锦织肃颜问道:“对了,胤禛,大哥的事儿办的怎样了?上回,你说那个神医同意给翻案了?”
胤禛低头,细心的将锦织如婴儿般细嫩的双足裹入自己袍摆中。
移眸看向锦织,唇畔扬起三分把握全局的自信笑意,他淡淡答道:“嗯,事儿快成了。不日董鄂即可出狱。”
闻此消息,锦织自是高兴,乐滋滋的吻了胤禛一口,漾着仰慕的笑意,赞道:“我夫君……”心倏然一沉,这些年他再未提过娶她,即未娶嫁,何来夫妻?
却不愿露出半分心头的迷茫惘怅,锦织笑吟吟转口道:“胤禛就是厉害,若只是把那薛神医重新压捕入狱,大哥还是触法当罚。可如若这神医原就是被人冤枉,那大哥也算不得犯了‘宰白鸭’之罪。只是,那薛神医不是为了护着那个有妇之夫,将所有罪责都一肩扛下来了么?怎又改口翻供?”
胤禛却不答,冠玉清雅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拢紧了锦织的纤腰,悠悠然,目光落在桌面的白玉酒壶上。
锦织了然,倩兮一笑,眼波如墨,一手勾着胤禛的脖子保持平衡,一手拿起酒壶为胤禛斟上一杯,端起玉盏送到他唇边。
待胤禛正启唇欲抿,锦织却收了笑容,微微一眯如烟水迷蒙的秀目,添得三分嫣媚惑人,极快的随手一扔那玉杯,媚眼如丝,轻柔的送上了自己的唇。
锦织不过一时玩心起了,打算轻触即止,以免挑起胤禛什么想法,又不能……反倒叫他难受。
这两年来,虽然他们未特意挑明,但锦织自是知道胤禛让她日日服用的那些药的药效。芙蓉暖帐里,每回情难自禁,他们免不了还是会相亲,但每每到最后关头,胤禛都能强忍住,离了她的身子。
因此,这些年来,他们再无夫妻情侣之间亲密举动。甚至到了后来,胤禛回回都是在书房忙到三更,等自己熟睡了,再上床拥着她略作歇息。
心头清明,胤禛定是知道了自己小产伤身,再孕有险的事了。
此事两人心照不宣,对对方也多了份体贴怜惜。
苦涩袭上心头,淡忧清愁绕在眉间,锦织欲偏头撤开,却不知自己的举动、那秀美绯绯的脸蛋,早已挑动起胤禛的情愫与欲望。
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胤禛紧紧抱住锦织,唇凑到她的耳边,轻呢道:“锦儿,我等了两年了……我想要你!”
锦织被胤禛挑动的神魂痴迷,昏昏然的点头:“禛......”
胤禛轻声一笑,开始细致,却速度极快的为锦织扣好衣服,打横抱起,走往寝居。
月色撩人,清风徐徐。
当一切恢复平静后,胤禛将锦织轻轻翻过身来,抱在怀中,极度的欢愉后,总是难免会觉得有一种几近虚脱的满足。
眉头暗锁,他分不清是否该期望锦织此番怀孕。
毕竟,他不想她出事。如果那样,他宁可一辈子也不触碰她。
这样想着,他不觉有些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了。毕竟,他们还有一辈子,他不该让她如此冒险,应该再等等的。
霜天秋意,流云月隐,星光稀黯。
如扇的睫毛轻轻颤动一下,锦织睁开眼,眸光流转,哪有半分睡意。
起身,从箱底取出一身黑衣,慢条斯理的穿戴打理好,再从枕下拿出为胤禛备好的生日礼物,细细抚摸,唇形半弯,清秀灵动一笑,透露出一丝好心情。
不知这些日子,胤禛心绪好些没有?一月前,他的第三子弘昀急染重恙,最后不治早逝。
那日胤禛过来时,浓眉深锁,墨眸里迸裂激旋着满满的痛色。
一见到她,他便猛然将她拴入怀中,埋首在她颈间,缄默不语。可那沉重的呼吸,那未言出的苦痛,叫她生生心疼。
而后,他便一直未再过别苑。因此,锦织为他做好的生日礼物,也一直未能送出。
将礼物小心翼翼的收入怀中,锦织推门而出。
光影些微,眼前物事昏暗不明,心弦莫名被触动,锦织不由叹了口气。
胤禛,你可知?
如今,每每想到你,我的心口就难免发酸。
想到你的痛,想到不能在你身边慰你,我总不安难眠。
年年岁岁,是非转眼消,望断天际,日日难见君。
清风抚远,情漫无边。思念浓处,君可知我心?
梦难圆,何日一枕长相守?
踏着秋风,锦织仗着一身高超的轻功,只身潜入了雍亲王府,只盼能给胤禛一个惊喜。
寂静中,菊香四溢。
挑着黑暗处,凭借着多年前,第一次来他府中的印象,锦织往胤禛书院行去。
忽而前方有轻轻碎碎的脚步声响起,锦织忙停了脚步,隐在拐角处。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屋顶,她却听见来人的低声议论。
“翠儿,你说主子都服了半月药了,怎得身子还不见起色?”
“是啊。现下主子瘦得都......今儿福金来看主子,两人说到心伤处,都不住哭了。”
“哎,主子最盼着王爷能来,偏生王爷来瞧得最少,且每回坐不到一柱香。听说,这两天,王爷宿在东二院耿主子那?”
“嗯,初一、十五歇在福晋那自不必说,这些日子,王爷在钮格格、耿格格、伊格格、马格格她们那宿的也多。罢了,这事儿咱还是别聊,要叫谁听去,一嚼舌根,咱们可有得饥荒!”
声音渐渐远处,如一桶凉水从头泼到了脚,锦织僵在原地木然不动。
眼处传来刺痛感,她眨眨眼,伸手去揉,揉了一次又一次。
眼已红,却无泪。
早就该知道了,不是吗?
他是皇子,府里最不缺的,就是各色女人。
人间不缺潘安宋玉,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却有几人?
世上哪里有男子会拒绝齐人之福?
虽然,他说过,只怜宠她一人,只为她画眉。
可他却从未答应过她,这世界上,他只取她一个女人。
每回,她逼迫威胁他,不许与其他女子燕好时,他从未拒绝,但也未与允诺。
不过借别的话题,敷衍而过,对她虚与委蛇。
锦织,你怎么能这么天真?居然真的以为他会只爱你一人......
你是个傻瓜,大傻瓜……
风掠过,滚来落金瓣瓣,残残寥寥,满心荒凉。
锦织伸出右手,皓腕上琉璃佛珠上流溢着温泽光芒在此刻分外刺眼。
寒冬的冷空气在掌心上流动,锦织突然发现,她的人生,就像是指尖流动着的空气,未带来什么,也留不住任何。
胤祥说,人一生,总有要守护的东西。
她努力了,忍受着痛苦。
一直忍受着。
可到头来,她得到了什么?
一无所有。
惊涛骇浪般的无力感霎时席卷全身,锦织身子一晃,手忙一扶墙。
骤地,再也无法忍耐,她奋力去摘下手腕上的佛珠,本欲摔在地上,从此别去,生生世世,与胤禛相绝。
可想起什么,不甘使得她攥紧了佛珠,思虑尚未定,人身已然飞出。
房檐上的锦灯青焰摇曳,暗影浮动。庭中石桌上,酒壶玉杯,小吃甜点。
桌旁的一对璧人正离了桌往屋里去。
喜欢锦织请大家收藏:(321553.xyz)锦织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