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一瞬,钟离玦身上爆发出一股好似来自炼狱的嗜血气息,那样的压人魄力,令听烟恍惚觉得,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与他相识十几年的公子,而是一个他所不知所不解的陌生人。
这一年,在公子身上,发生了什么!?
夜有些微凉,乌云浓浓,令明月露不开脸,王府的处处游廊与房檐,均挂起照明的灯笼,昏昏黄黄的光,映照满地。
一茉躺在床上,睁着眼,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这是一间干净的下人居所,屋子虽小,却样样齐全,件件崭新,是望天特意给她安排的屋子。
然在一茉眼里,这样的屋子,正是她所喜的,不华贵,不宽敞,蓄着清清淡淡的素雅。
从此,这便是她的家了。
掀开薄被,一茉穿了布鞋下床,推开门,坐在屋前的廊下,感受夜的气息。
她想起了拂月,想起了撩雾,想起了钟离沁婀,想起他们这些为爱所痴的人,而她呢,又何尝不是?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一茉便倚着廊柱入了梦。
也不知是何时,一茉觉得有人在唤她,懒懒地不想睁开眼,别过脸,继续好眠。
“姑娘?余姑娘?”拢寒有些无奈地看着倚着廊柱睡着的一茉,本不想叫醒她,可他又看了看红日欲破晓的天空,还是再叫了她。
一茉这才懒懒地睁开眼,揉揉还尚惺忪的睡眼,待看清眼前人是拢寒时,一激灵地站起,瞥了自己只稍有些褶皱的衣裳,有些害羞起来,说话又开始有些不完整:“寒,寒公子……”
“更深露重,余姑娘以后还是多注意身体,还睡屋里比较好。”
本是一番关心的话,可自拢寒嘴里一本正经地说出,让一茉把头埋得更低。
“余姑娘可还记得昨儿公子对姑娘说的话?”拢寒自是没有忘记他来这下人后院的初衷。
往后,本王的起居,你来伺候。
经拢寒提醒,一茉这才真正醒过神,忆起钟离玦昨日对她说的话,更是慌乱,“我,我……”
“公子今晨要上早朝,姑娘切莫耽搁了。”
“我马上就好。”说话间,一茉便朝拢寒欠了欠身,急忙进了小屋,关门。
一想起钟离玦重新焕发容光的容颜,一抹笑不自觉的攀上双颊。
拢寒看着急忙阖上的门扇,笑了。
或许,他们猜得都是没有错,她,总有一天,会成为烟紫苑的主人的。
再打开房门时,屋前已没有拢寒的身影,怔忡了片刻,一茉才带上门,急急踏上昨日细心记下的朝玦箫苑而去的路子。
他才回来,便要去上早朝吗?她虽不知早朝对于他是何含义,但是她知晓,他才回到他的家,就迫不及待地要去上朝,早朝,必然是很重要的。
可,她又总觉不安,是因为离开了雀鸠山吗?
他体内的毒,怎么样了?为何他每月都会被体内的毒折磨得如撕心的痛一般,而她的身体,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没有察觉,她所想的,所思的,占据她整颗心的,全是他。
晨光渐渐散开黎明前的昏暗,一茉脚步加快。
黄墙红瓦琉璃殿
清晨的竹叶上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整个苑子笼罩在淡淡的雾气里,婉转绰约好似曼妙女子的身姿,可如此美景,却一丝也闯不进一茉的眼。
一茉走得很急,生怕耽误了他的时辰,以至于在还稍有凉意的清晨,她额上都沁出细细的汗珠。
“进来吧。”一茉抬起的手还未扣到门上,便听得钟离玦的声音从房里传来,带着些慵懒。
钟离玦斜靠在床沿上,一茉进来之后,他才站起身。
白玉般的肌肤,倾泻的长发,颀长的身姿,犹带睡意的双眼,轻轻浅浅的呼吸,半敞的衣襟,令一茉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不是不曾见过他,他的眉,他的眼,他如天神般的容颜,一直印刻在她的心底,可今晨的他,还是让她莫名其妙地心跳加速。
“衣衫在左侧柜子里。”冷冷的语调,让一茉回了神,走到钟离玦所说的衣柜前,打开。
清一色的全是海蓝色的绸衫,一茉紧忙取了一件衮银边绣竹纹的及地长衫,套在钟离玦张开的双臂上,为他系好腰带,整好袖口,衣襟,一抬头,正对上他低下的瞳眸。
钟离玦的身姿是俊拔颀长的,小小的一茉,才及他的肩高,此刻,他正若有深意地看着她,那目光,令她不敢与他对视。
她开始梳理他的长发,想着他是去早朝,选了一个素玉冠,扣上结好的发髻。
“王爷,好了。”一茉站在钟离玦身后,欢欣地笑了,却没有看见,铜镜里他的视线,一直留在她的脸上。
“退下吧。”
“是。”福身,告退,瘦小单薄的背影,在钟离玦眼里,微微晃动。
亮阳跳出了地平线,钟离城内,又是与往日相同,却又不同的一天。
王府大门,一茉看着钟离玦所坐的精致华贵的马车,渐渐消失在人群中,一转身,便看见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的听烟,严肃了一脸。
“烟公子。”一茉礼貌地福身,昨日,那落在王府大门地板上的泪,这位烟公子流下的,尤让她记忆深刻。
“姑娘不必多礼,倒是我们委屈了姑娘。”听烟抱拳作揖,以示歉意。
“烟公子莫要这样,小女子受不起。”他们对她,何歉之有?
“在下有些事想问姑娘,不知姑娘可愿意相告?”他想知道,这一年间,在钟离玦身上发生了什么,而这,只有她知道。
“嗯。”一茉先是怔怔,方才点头,他们关心他的程度,并不亚于她,她有何不能相告的?
“那姑娘先请进屋。”
黄墙红瓦琉璃殿,艳阳高照,万般光辉。
钟离玦立在早朝大殿之上的朗朗身姿,吓煞了早朝的文武百官,当身着明黄长袍的钟离墨阳在象征最高权力的龙椅帝位上坐下,钟离玦双膝并拢,直直跪到了光洁的坚硬地板上。
“罪臣钟离玦,叩见圣上,吾皇万岁!”一记沉闷的磕响回荡在沉静的大殿。
王座上的钟离墨阳在听到这一记磕头响声时,全身猛地一震,还未唤“平身”,便霍地自龙椅上站起,不顾一切帝王尊严地踉跄步下阶梯,来到钟离玦身旁,躬身扶起跪地的他。
“玦儿!?你是朕的玦儿!?”他的语气,带着几分哽咽,已听不出是欢喜,还是忧伤。
满朝文武均被钟离墨阳这一举动惊住,因为自钟离墨阳登基二十二年以来,他们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而且竟还是在早朝之上。
钟离玦更是惊诧,只是他的惊诧里,掺进了厌恶,抗拒与悲哀,他低着头,不愿去看他的父王。
自小他这父王就不喜他,就是当年他请奏前去边关漠白城,他也只是不假思索地在奏章上书下一个“批”字,一年前,他在蒙家军军营里受辱时,他在隔着千山万水的皇城里,又是否有记得,他还有一个名唤钟离玦的儿子!?既是不喜他,如今又为何还摆出一副虚情假意的姿态。
“圣上面前跪着的,是罪臣钟离玦。”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选择做一个平平百姓的儿子,而不是做他这个帝王的皇儿。
“玦儿,来,抬起头让朕好好看看。”钟离墨阳的眼里有些氤氲,他,有多久没见过他这个皇儿了?三年?三年了啊……
皇命不可违,钟离玦被迫抬起头,他看见那张给他一生难的父亲的面容,可这久别三年的再见,却让他猛地感觉到哀伤。
年纪仅才而立的他,斑白取代原本的黑发,眼角不知何时添了如此多的皱纹,本该依旧风俊的容颜,如大漠沙石扫过一般,失了水分,不再丰润,面色,更甚纸的苍白。
这,便是他的父王,齐良的帝王,就像是一株颓败的霸王花,随时都会倒下,随风而飘。
在他沧桑的眼里,钟离玦好像看见了水雾氤氲。
一时之间,钟离玦无言以对。
“罪臣有一事请奏。”不管钟离墨阳真情与否,假意与否,也不管他眼底氤氲与否,钟离玦还是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亲身相扶,冰寒的语调丝毫未改。
或许是钟离玦的冷淡让钟离墨阳从不知从何而起的悲恸中醒过神来,闭眼,拂去眼中的雾气,阔步到台阶之上,重新端坐于龙椅之上。
“准奏。”明黄阔袖一摆,钟离墨阳叹息一声。
“肯请圣上,罪臣愿以戴罪之身,为齐良效力,夺回陷落的城池。”
“玦儿要如何戴罪立功?”威严里带着为容易为人查知的慈爱。
“愿请圣上派兵于罪臣,罪臣定将夺回城池,并将让白澜匍匐在齐良的脚下。”钟离玦重新跪到坚硬的地板上,腰杆笔直,不畏不惧,坚定决绝,由内而外散发的迫人气息,令在朝所以官员均倒吸一口凉气。
“荒唐!”王座上的钟离墨阳,右手重重拍上龙椅上的龙头雕刻,一瞬之间,眼底之神变幻莫测,有惊诧,有迟疑,有疑惑,然,更多的却是对儿女的爱怜与哀伤。
凉意,登时充满这个朝堂。
夏风拂鬓离骨肉
那一日,早朝刚退,钟离玦便被传旨到御书房,而自钟离玦进了御书房后,钟离墨阳便遣退了殿内所以太监宫女,紧闭宫门,直至夜半子时,值夜守卫才见得钟离玦从御书房内走出来,面上表情,冰若寒潭。
没有人知道,那整整一日,在这对不寻常的父子间,发生了什么,只道得,圣上自那日之后,本就不佳的身体,状况又更不如前了。
钟离墨阳半躺在龙床上,一脸病容。
“圣上,该吃药了。”老太监总管自宫女手中端过一个金碗,捧到钟离墨阳身边,碗里盛着的是浓黑的药汁,此刻还正往上冒着热气,浓浓的药味扑满鼻。
老太监舀起一勺药汁,吹凉了,才递到钟离墨阳的嘴边,却发现他并未启唇,只眼神茫茫地盯着明黄的帐顶。
“文简啊……”推开递到老太监拿勺的手,钟离墨阳幽幽道。
“老奴在。”文简恭敬应声,无奈地叹息,将药碗放到旁的桌上。
“外面是什么时辰了?”
“回圣上,巳时了。”
“巳时了啊……来,扶朕到外边坐坐吧,咳咳……”
正慢慢地说着,钟离墨阳忽然咳嗽起来,急得文简一直用手掌在后背给他顺气,看着身体状况日渐不佳的钟离墨阳,文简揪着的眉锁得更紧。
钟离墨阳躺在阳光下的躺椅上,阖眼假寐,那日钟离玦所说的字字句句,不断萦绕在他耳边,拂之不去,令他只觉酸涩哀愁。
“自我睁眼看这世间的那一刻始,我的生活里只有母妃和满姨,长到六岁,我还不知道我的父王是甚模样。”
“母妃走的那一天,我才见到你,第一次见到,冰冷,不可靠近。”
“玹为尊,瑞为吉,琭为贵,琰为华,而玦为缺,玦之缺,是白玉之璋所无法补的。”
“您放弃了我,可我并未放弃齐良,所以,请您,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是啊……这么些年,他给了他们母子的,到底是什么……
睁眼,看风吹云动,晴空湛蓝,心中所想,千转百回。
白莲盛盛,锦鲤游弋,钟离玦负手而立在池子边,看满池的盛夏之景。
“撩雾情况可有变转?”夏风拂鬓,似叹息,似担忧。
“还是如此。”听烟答得有些无可奈何,“见不到公主,怕他一直要是这样了。”
“公子为何不去看看拂月?您是担忧,看见拂月,就让您想起二殿下?”短短一句话,对准钟离玦,一针见血。
“公子何时也学会逃避了?听烟所认识的公子,是从不会逃避的。”他们所认识的公子,是不管刀枪箭雨,都会迎刃而上的无所畏惧。
逃避吗,他这是在逃避吗,或许吧,或许正如听烟所说,他是怕看见了拂月,想起他。
“听烟,我是血肉之躯,并非刀枪不入的金甲。”就让他逃避一次吧,待得他此次凯旋,他才敢去面对拂月。
“公子……”
“回书房,把凝风,望天与拢寒一同叫来。”明日早朝,圣旨该就下了。
“是。”
一茉在家丁的指引下,来到一座甚是优雅的小园前,却在园院前徘徊许久不敢进去。
“余姑娘?”还在踟蹰的一茉,忽听到有人唤她,转头,看着朝她微笑的男子,脑子里努力忆想仅与她见过一面的男子称呼,却是如何也想不起,只能朝他欠欠身,以示仪礼。
“在下望天,姑娘到王府那日,我们见过一面。”望天微笑而语,“不知姑娘到此园,是要见甚人?”
“我想见见月小姐,家丁道,月小姐的园子就在这儿……”她真的很想与拂月见上一面,想了好几日,欲请问拢寒与凝风,然这几日她都见不到他们的身影,钟离玦的苑子也有家丁来传话,道是她这几日也不用前去伺候,无法之下,她才未经过他们这些掌事的同意,来到了这座月园。
“那姑娘请随在下进来罢,在下也正是来看拂月的。”
“有劳天公子。”
才踏进园子,便忽的听得,园子里处传来婴孩清脆的啼哭声,令一茉陡然一惊,正欲向望天问些什么,却只见望天脚步点地向前,瞬间消失在她眼前。
孩子?莫非……?
直觉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一茉循着石路快跑向前,婴孩的啼哭越来越清晰,她看见了那个声音的主人。
那是一个只有两个多月大的小婴孩,一张纯白的绸布包裹住小小的身子,粉扑扑的脸蛋因啼哭变成紫红色,此刻正由望天单手抱在怀里,哭声更甚。
望天的面前,便是她一直想见的拂月,还是一袭黑衣,却是恢复了女子打扮,只是人消瘦了许多许多,本就无一丝笑容的秀颜,更是清冷甚从前,一茉注意到,她的长发,已是盘成妇人的发髻,有些凌乱,她瘦弱的左肩,正被望天死死钳住,把她按压坐在庭院里的藤椅上。
“把孩子还给我!”
拂月抬头死死盯着望天,眼神里是哀伤,是倔强的不甘,她使劲想挣开望天的钳制,然她瘦弱不堪的身体已发挥不出她武学的力道。
喜欢殇情哑妃请大家收藏:(321553.xyz)殇情哑妃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