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嘉陵帝子烨正在慈安宫向太后求情,恳请太后看在夏氏刚刚生产又痛失骨肉的份上,不要再被撵去那清苦之地。太后却始终不为所动,要求即刻出宫。在子烨再三苦苦恳求之下,方松了口,同意待她出月之后再行,但条件是皇帝自此不得再入宸汐宫一步。子烨无奈,不得不答应下来。
第二日,淑容皇后亲自带着太后懿旨来到宸汐宫,因汐妃产后不便,特赦免跪接。许皇后担忧地看了一眼摇摇欲坠的清荷,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宣读了懿旨:汐妃夏氏,心肠歹毒,佞妄无尊,胆敢谋害龙裔,理应处斩。今太后仁慈,念其同失子嗣,故从轻发落——削其封号,贬为侍妇,待其出月后撵逐至城外法华寺居住,望其能沾染佛性,改过向善。
“奴婢接旨,谢太后恩典。”清荷软软地拜了下去,许皇后连忙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身子。
“你……”许若婷也不知该如何劝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还记得我告诉你的那八个字么?”
“回皇后娘娘话,奴婢记得与不记得,还有什么关系呢?”清荷两眼望着地面,面色如纸一般白,“奴婢现在只想一死了之,可太后娘娘偏偏不让。”
“死就能一了百了么?”淑容皇后见她这副样子,忍不住拱出火来,“死还不容易?可你若过不了这关,就算孩子还在,你能保护得了她,让她平安长大么?还有你的家人,你娘,倘若她失去你,又该如何?难道也学你一样,一死了之?”
清荷苦笑了一声,无力道:“若不是为了他们,我早就追往奈何桥去了。娘娘的话,我没有忘,可我现在真的没有一丝心力。娘娘,我终于体会到了您曾形容给我的那种心情。”她明白淑容皇后这番话是真心为她,此时此刻,她将皇后当做了知己,故而改掉了方才的自称,用了这个更加体己的字。
许皇后忧伤地看着她,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道:“你若果然明白,就该学我。”
清荷摇摇头:“我没有娘娘那么坚强。”
“坚强不是天生的,是要努力学习的。当你历练到无坚不摧,谁还能再伤害到你?道理你自己很明白,只是狠不下心来。”淑容皇后轻轻拥抱了她一下,“你只有变强,才能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
“可是……她已经不在了……”清荷红了眼眶,却始终没有落下泪来。
许皇后看着她道:“身处后宫,哭笑皆不能由己。但你今天可以哭,而且还要痛快地哭,不要憋在心里。可哭过之后,我希望你能明白你究竟该怎么做。”说着,将她的头轻轻按在自己肩上。
清荷的泪水终于自眼中落下,从断线之珠到涓涓细流,再到黄河泛滥,将淑容皇后的衣襟洇湿了一片。许皇后被她引得不禁想起往事,亦开始鼻尖泛酸。
外面本是艳阳高照的天,忽然间便阴沉起来,渐而下起细密的雨。绵绵不绝的雨帘自空中垂落,雾蒙蒙一片,空气里霎时充满了水汽,甚至都看不清门外那两棵合欢。雨水在殿檐的琉璃瓦上汇集成细流,沿着瓦片流下来,掉落在石阶上滴答有声。那殿门内的两人,就在门外的绵绵烟雨声中相拥而泣,仿佛为彼此的心灵找到了慰藉。
……
坐月的这段日子,宸汐宫好似与世隔绝一般,虽未被打入冷宫,可孤寂荒凉之感却更胜于冷宫。侍妇清荷又恢复了清冷的样子,每天呆呆地望着天空,只是不言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起初,乾元殿首领太监高福全还不时来传个话,送点东西,都是从蓉代为转达的。到后来,只有东西按时送到,人也和他主子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了。清荷依然不言不语,似乎并未留意,心却一天比一天冷,七月流火的盛夏,宸汐宫却彷如冰室。
从蓉也不敢提起,每日只和秋雁、冬香两个丫头用心侍奉主子,间或探听一些消息。这些天,宫里总是不大太平,接连发生好几件事。动静最大、最严重的便是令容华以待罪之身被贬为民女,关进了天牢。
从蓉心知这位娘娘与自家主子要好,虽则自主子升位后不大走动,可主子心里始终是有她的。故而花了些钱财,和人详细探听缘由。
谁知一打听,却得知令容华被关押竟与自家主子有关——就是那柄带有“香脐子”的团扇之事,不知怎么被皇上得知了,大怒之下将其罢黜封号,降为草民,关入了暗黑的天牢之中!现下生死未知,但苦头是肯定少不了的。
从蓉连忙将事情告知清荷,原想着不管怎样,主子定然会有所触动。谁料清荷依然一副清冷淡漠的样子,一句话都没说,仿佛这件事根本与她无关一般。
且说那令宁舒,因团扇事发被嘉陵帝一怒之下贬黜,在牢房里确实吃了不少苦,饱受牢狱中众人的排挤与欺压。眼看着一个水灵灵的女人日渐憔悴,被折磨得不像个人样儿,没有一点当初容华娘娘的风范。
她忍辱负重,苦等机会,好容易等到一个来送饭的小太监愿意帮她带句话,连忙让他去寻丽妃娘娘,恳求丽妃看在自己一向听命的份上,搭救一次,甘愿做牛做马报答。小太监带回的消息让她心里略感安慰,丽妃已经应允,但要等待时机,让她稍安勿躁,小心说话。
当夜,令宁舒朦胧间,却忽见那几个狱卒笑着向她走来,神情古怪。狱卒牢头打开牢门,猛然扑向前来,将其手足捆缚,拿过一人捧着的酒杯,一手捏开她的下颌,强行将杯中液体灌入。第二天,牢头上报,民女令宁舒在牢中畏罪自缢。既然人已死,事情自然也就不再追究,只一张草席打发了事。自此,一个生命又在这深不见底的宫院之内香消玉殒……
从蓉听闻,也只叹息着不再多言。
距离清荷入寺的日子越来越近,嘉陵帝子烨始终恪守太后之命,半步也没有踏入这块禁地。而清荷,也始终冷冷,对诸事不闻不问。
临行的前晚,子烨终按耐不住,踱步至宸汐宫外。他怔怔地望着紧闭的宫门,所见之处,满目萧瑟。徘徊半晌,刚要叹息举步,却闻得门内传来衣袂声,忍不住侧耳细听。忽然门内一把清冷声音响起:“奴婢给皇上请安。恕奴婢无状,不得开门迎驾。”
子烨一顿,道:“朕不怪罪你。”略停了停,道,“你……近来可好?”
门内清荷闻言却并未答话,只道:“谢皇上关心,奴婢担当不起。奴婢只有一事相求,还望皇上恩准。”
子烨张了张口,只得道:“你说便是。”
“奴婢身为侍妇,已不可再使唤婢女,恳请皇上允许陪伴奴婢多年的几名婢女安送出宫,不必陪着奴婢一起去那清苦之地,毁了她们一生。”清荷语调平静,毫无波澜。
嘉陵帝听她一口一个奴婢,早已心中光火,却又无法发作,半晌,深吸一口气道:“准。”他再欲说点什么,清荷已然在门内叩谢圣恩。
一门之隔,竟已如天涯。嘉陵帝抿了抿唇,捏紧了拳头,快步离开了。
当夜安寝之前,院外忽然有人扔了什么东西进来,当啷一声掉在了石阶上。秋雁疑惑,披衣下床,开门出去捡了回来,却见是一块石子,外面包着一层宣纸,隐隐有墨迹洇出。秋雁不识字,将此物拿给冬香,冬香扫了一眼,脸色瞬间变了,连忙压低声音告诫她不可声张,便匆匆向主子寝室走去。
清荷起身点灯,将那张纸在灯下细看,却是十分熟悉的字迹,仍然只是寥寥几个字——车前子乃丽妃知晓前事,以你清誉相威胁,不得已方给了她,却不知陷害的是你,悔之晚矣。
她细细看了一遍,将纸在灯上烧掉,依旧未发一言,吹灯就寝。
第二天便是出宫之日。因从蓉坚决要同行,清荷便将秋雁、冬香留在宫中,只带了两个小巧的包袱,离开了这座充满欢笑与伤痛的宫殿。她立在石阶之下,回头看了一眼高大的朱漆宫门和那闪着金泽的琉璃瓦,面上没有任何表情,转身上了马车。
她以为他既然爱她,就必定不会听信那些流言蜚语,一定明白她痛失爱女的无助与绝望,她曾偷偷起誓,如果他如往常一样拥她入怀,她便不再掩藏感情,让所有的苦痛伤悲化茧成蝶,翩然飞走。
可是,整整一个月,她从希翼期盼到沉寂,他仍然没有踏入半步,没有只言片语,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而她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杳无音讯。
冬去春来,清荷日日诵经念佛,晨钟暮鼓朝夕相伴。可寺庙日子清苦,却始终比不过她心里那些难言的苦。深埋心底无人说与,凄凄冷冷怎生辜负?
……
嘉陵二十一年,四月十七。
是夜,皓月清辉,夜凉如水。清荷正坐于院中青石,遥想亲人爹娘。墙外忽然传来隐约清音,细细听去,好似街外谁人吹笛,曲子甚是哀伤忧思,尽显思念之情。清荷暗合心思,听得呆了。
皇城之内的某个宫院,是她记忆中的黑洞,容纳了她一生的爱恨痴恋。远远地,想着,念着,却也只能如此。这世上谁没了谁,不也一样继续过下去么?
她想着,念着,看着那一轮明月,旋转起舞。清风拂过,带起漫天落叶,纷纷扰扰,缠绕周身,犹如自己此刻的心境一般。舞罢,她躺于青石之上,仰头盯着那轮即将沉没的皎月,两行清泪顺滑而下……
四周寂静得一丝声儿也无,而那院门之外的石板路上,一支碧荷样的七彩琉璃簪静静地躺在那里,在月色下流淌着清澈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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