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二十三年。仲夏。翊萱宫。
“皇上,饮了这碗冰糖炖梨再走吧。”颐妃苏雅凝笑道,端来一盏冰饮,亲自捧至嘉陵帝子烨面前,眼神温柔,“皇上连日来为政务操劳,听说动了几次肝火,这冰糖炖梨最是清火去热的,让臣妾来服侍皇上。”
“雅凝有心了,朕自己来。”子烨不着痕迹地推拒开她,接过碗盏,一饮而尽。苏雅凝面色不变,微笑着看他将盏交回,顺手给了身旁的宫女从薇,自己又上前帮着子烨整理了一下龙袍,摆好胸前的朝珠,见时辰还早,便对身后的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会意,悄悄出去了。
没一会儿,嬷嬷怀里抱着一个身穿锦缎的小奶娃进来,苏雅凝从她手中接过,搂在怀里,眼里满是疼爱。那小娃娃转着滴溜溜的黑眼珠四处乱看,看到他父皇站在那儿,便挥舞着白嫩嫩的小胳膊,嘴里依依呀呀地叫,扑腾着要向嘉陵的方向去。苏颐妃笑道:“看来景珆也想念皇上了,快让父皇瞧瞧。”说着便抱到嘉陵跟前。子烨瞧了一眼这个白白胖胖的小奶娃,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谁知小景珆伸手一抓,将嘉陵胸前的朝珠抓了个正着,正得意地呱呱大笑,冷不防被嘉陵一把扯开,顿时惊了一跳,瞪大了眼,哇地一声哭了。
“朕的朝珠也是你动得的?”嘉陵并未理会小娃儿的哭闹,冷哼一声,“这么点儿大就有这个想头了?你倒是聪慧!”说完也不看颐妃的脸色,径直上朝去了。
这厢苏雅凝抱着孩子立在当地,任凭孩子哭闹也不做声,只盯着门口发呆。半晌,将孩子放到嬷嬷手中,回身进了内室。宫女从荟、从蕊互相使了个眼色,悄悄将众人遣散,跟着主子进去了。
不出所料,颐妃正坐在梳妆镜前生闷气,地上散乱着被铰碎的布片、荷包。两人轻轻走进来,见此情景也不敢多话,默默收拾。
苏雅凝瞥了她们一眼,道:“你们俩也不是外人,今儿个本宫倒要吐吐苦水。本宫知道,皇上心里还有块郁结。本宫并不介怀也不能介怀,可眼看着皇上日渐消沉,本宫担心得很,时时体贴顺从,勤谨照拂,连那头儿都做不到的事,本宫也做到了。你们说,本宫还有哪点做得不够好?可自打景珆出生,他都没有多看过一眼……”说到伤心处,颐妃潸然泪下,一旁从蕊连忙递上锦帕,两人劝慰道,“娘娘莫要伤身,皇上日理万机,政务繁杂,一时语气不善也是有的,您别往心里去。”
“何况,皇上对您可已经另眼相看了。这三年来,皇上来咱们这儿可是最勤的,您想啊,宫里这么多娘娘主子,可皇上却单只给您添了一个皇子,其他宫里的娘娘们,哪个有这样的福气?”从荟能言善辩,一番话已让颐妃止泪。从蕊见状,便又补了几句,“再说,咱们的七皇子有多招太后娘娘的喜欢,您也是知道的,恨不得时时放在身边儿。如今,您可比那边儿的风头更劲呢。”言下之意指重华宫。
两张巧嘴让颐妃重展笑颜,忍不住自嘲道:“本宫今儿也不知怎么了,硬往牛角尖里钻,还不如你们两个丫头看得明白,白抹了一帕子泪。”
两个伶俐的见状,知是想开了,便笑着将水盆巾帕端来,服侍着主子匀了脸,补了妆,又换了一件天青色纱质宫衣,已然看不出方才哭过的痕迹。
外头已经备好步辇,颐妃带着七皇子景珆踏上车鸾,一众宫人跟随着向慈安宫去了。
时值盛夏,白杨钻天,绿柳垂地。御花园内草木葳蕤的曲径之上,两道身影结伴而行。茂密的枝叶将两人遮挡,所过之处,一抹白色伴着明黄在叶间一晃而过。
“皇上方才在朝堂之上盛怒的样子,可吓坏不少官员。”一袭白衣的青年冁然而笑,态度自然,自有一股清奇之感,显然他与皇帝交情匪浅,才敢如此说话。
嘉陵帝子烨侧目瞟了他一眼,怅然道:“可惜该怕的人却镇定得很呢。看着那万靖荣神态自若事不关己的表情,朕就更来气,却偏偏不能冲他发火。朕这个皇帝当的,不是一般累。有时候真想……”说到这里却掩口不提。
“真想去法华寺避一避?”白衣青年笑着替他补了半句。子烨顿住,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白衣青年识趣地缄口不言,唇边却笑意更深。子烨被他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眼神刺激得有些毛躁,提步向前走去,青年也不急,缓步跟上。
两人沿着清幽小径一路向前,来到浮碧亭处,再向南拐一个弯便是绛雪轩,子烨却在这里停了步。身后之人顿步抬首,心下了然。只见浮碧亭外,那片莲塘中田田荷叶随风浮动,犹如翠绿的波浪摇曳,几枝娇粉莲花在叶间含羞绽放,暖风夹杂着暗香萦绕鼻尖,沁人肺腑,让人心清目爽。
白衣青年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心旷神怡,转头却见子烨眸中浮上一层痛苦神色,心中也不免戚戚。
“三年了,就算有什么心结也该早解开了,皇上若想她,为何不接她回来?”
“朕说过,后宫之中不准提她。就算你曾是她半个师父,也不能例外。”嘉陵帝怒瞪着白衣书生装扮的莫二公子,声音暗哑。
莫水寒叹道:“草民不敢忤逆圣上。可皇上明明口不对心,草民不信皇上当真会听信那些流言蜚语,夭折的六皇女可是千真万确的金枝玉叶。那个太医……虽然因丽妃的事被震怒的太后关押,可是早就放出来了,只吃了顿板子,想来太后也已将此事撂过去了。况且,皇上亦早就查探清楚了他的底细,难道还有所怀疑?”
这次,嘉陵没有再阻止他,幽幽叹了口气,面上现出感伤神色。
水寒见状,知触动了皇上,又继续道:“又或者皇上怕违抗太后的旨意?可居草民所知,皇上每年四月十七都会微服出宫,至于去了哪里……”
“朕想起三皇儿曾与朕形容过的一句话——”嘉陵打断了他,“人太聪明了还真的挺讨厌的。”水寒闻言笑而不语。
“你说的没错,朕的确在她每年生辰之时去了法华寺,可是却没有见她。”
“为什么?”水寒讶然问道。
子烨深呼吸,长长叹了口气:“朕想见她却又怕见她。”
莫水寒惊讶地看着眼前展露出伤感容颜的皇帝,不敢相信一国之君也有如此惧怕的时候。
“呵,你这副样子让朕想起了有一次与她在这亭中谈心,当时她的表情和你一样。”子烨缓缓道,眸中映上一丝光彩,似在回忆。随即回过神来,继续道,“朕之所以严禁后宫众人提起她,是因为朕心有愧疚,朕欠了她。”
“你说得对,朕并未怀疑过景珏的血脉,却不是因为暗查过她与那个人之间的瓜葛,而是朕信她不会。朕知道他二人在入宫之前有过一丝情愫,她入宫之初也未曾斩断,朕虽吃味却也并不强她,朕那时候犯了犟,不信比不过那个小小的太医。他能给的,朕当然能给;他给不了的,朕更要加倍给,所以,朕赢了。因为朕了解她的心,很小,小得只能装下一个人,一旦真心付出那便是海枯石烂。
“朕的后宫虽不如太祖太宗们充盈,却也有六宫之众,朕原以为,对她只是好胜心作祟,只想着赢过来。谁曾料到,输得最彻底的却是朕自己。朕输了一颗心给她,变得患得患失。朕怕失去她,可最终还是失去了。在她失子后最需要朕陪伴的那段日子,朕却不敢见她一面。太后严命只是表面,实际上却是朕不敢去面对她,怕看到她伤心欲绝的面容,怕她质问朕,堂堂天子却为何保不住她的孩子……
莫水寒闻言肃容,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仍旧沉默。嘉陵迈下台阶,继续向前慢慢踱步,水寒跟在一边,听他接着道:“她离开之后,朕的心忽然就变得很空,很痛,好像被剜走一块肉。这种痛只有在靠近宸汐宫的时候才略有缓解,于是朕常常一个人去坐坐,可次数多了,又怕太后生疑对她更不利。于是,便改去她初入宫所居的翊萱宫,看着她曾用过的物件,心才能安定。”
水寒脑中电光火石:“这么说,七皇子……”
“没错。老七是朕一时酒醉,错将颐妃当做了她……所以,朕一看到老七就会想起他是个错误。是朕又一次背叛了她。”嘉陵帝面容微侧,三年来,他头一次将自己深埋的心事敞开,仍能感觉到一丝疼痛在心口蔓延,“朕也知道这对景珆不公,可朕管不住自己的心。”
“皇上……如果您将这番话讲与她听,草民相信,她会体谅皇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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