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十年之后，我还是瞒着阿曼拉杀了婼羌国君——不仅仅是我要为她复亡国之仇，另一个更重要的目的，是要以此惊动中原武林，引你前往楼兰故城，好将阿曼拉重新交给你。但后来的事态发展，却再也不在我的掌控中。

　　“阿曼拉死，你脱离轮回。她觉醒，又以一死换得了你的重生……这一切，即使是我，也同样措手不及。

　　“那整件事情，前前后后就是如此。”长长的讲述结束，心中积压了一千三百年的重负终于放下，夜魔呼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声音不再平静，“是我害你们一次又一次生离死别，好不容易历尽艰难重逢了，却还是得不到长相厮守，反倒一别成永诀，……薛护法，你……究竟恨不恨我？”

　　慢慢说着，他静静地闭上了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等待着从黑衣少年心底再度爆发出来的怒意。

　　然而，等待了很久很久，石室中依然寂静如死，只有最深沉的黑暗无声无息地蔓延，填满每一个罅隙。

　　“……薛护法？”一直没有等到他的回应，夜魔忍不住重新睁开了双眼，惊疑不定地问，“你……你莫非不恨我么？”

　　“……恨，当然恨——怎么会不恨呢？”薛玄卿抱着白衣少女温暖如生的躯体，眼中竟然反常地没有丝毫恚怒，反而露出了些微似是疲惫已极的神色，淡淡地说着，无喜无怒，“可是，也不恨。”

　　“薛护法？！”眼前的一切完全出乎了他之前的意料，甚至令那个已“活”过了千万年的魔都有些慌乱，“我……我明明做了那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你居然……不恨我么？”

　　“你以为我会是那么宽容的人么？若说不恨你，那自然是假的，根本不可能是这么回事。”他有些倦怠地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为什么不恨你？——你害死我的父亲，有杀父之仇，只此仇已不共戴天，这还只是其一；你助婼羌国称霸西域，有为虎作伥之罪，这是其二；正是因为你，阿曼拉亡了故国，有肆意倾国之罪，这是其三；也是应为你，我和阿曼拉原本好好的，却变成了现在这样，有幽明永隔之恨，这是其四——你说，我有什么理由不恨你？”

　　“可是，我又不恨你，因为你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黑衣少年目光平静，眼神深处埋藏着深深的倦意，“若不是你，我和阿曼拉又怎么会相遇呢？如果我没有遇到她，这以后的一切，该从何谈起？”

　　“况且，你心中已有悔意。人恒过，然后能改，不是么？”他安安静静地叙述着，已没有了喜怒，“你那么尽心竭力地帮助过我们，我是无论如何都对你恨不起来的。……更何况，一千三百年前，我在江湖中度过了整整二十七年，对那些恩怨纠缠、打打杀杀都已经厌倦，不想再找你报仇了。”

　　“如果恨你能有什么作用的话，我一定会用尽全力地恨你，一直这样恨下去，永远都不停止。”他望着那个与黑暗同生共存的魔，眼中腾起了隐隐的恨，一字一句清晰缓慢地道，“但即使我痛恨你入骨，时间也不会再回到以前，阿曼拉也不能再活过来。如此，不但阿曼拉不能复生，连我也会在仇恨中迷失了自己，为此痛苦一生。”

　　“这又是何苦？”那样极度危险的恨意终究没有燃起来，他微微低了低头，眼中的仇恨渐渐消失，“不如自己动手解开那个心结，将所有恩怨都坦然放开——我相信她会很高兴看到这样。”

　　“夜魔，你……”终南山庄千年前力量最强的北护法忽地抬起头来，看着他，蓦然间想到了什么，奇异之极地向他一笑，“你……一直是爱阿曼拉的，从遇见她开始就是，是不是？”

　　“你说什么？我、我……”他居然对自己问出了那样的话，夜魔心中一震，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方才站稳。

　　他的脸色迅速苍白了下去，犹豫着，却并不作一句辩解。

　　“看来，我也没有猜错。”看到他这样强烈的反应，薛玄卿心中已明白了八九分，依然奇异地微笑着，缓缓道来，“你爱她，一直一直都如此，只是你自己从来都没有发现过而已。”

　　“……”夜魔脸色苍白至彻底，隐在黑暗中，沉默着，不发一言。

　　爱她，很爱她，一直一直都爱她——那种感觉，明明想要靠近，却始终都只能站得远远的，隔了很远很远地看着她。

　　那种感觉，原来……原来就是爱么？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正如薛玄卿所言，从一见面开始，他就不由自主地爱上了阿曼拉，也一直都深爱着她。尽管早已时日偷换，隔世千年，那样的爱依然如旧。

　　一千三百年过去了，他对她的爱，没有分毫改变。

　　可是，又怎么能不爱呢？如何才能不爱呢？

　　——那样纯白的女子，仿佛是尘世中于世外开出的一朵异界奇葩，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即使历尽了世事折磨，心中仍是没有沾染一丝俗世污秽，纯白无瑕，净洁出尘。

　　正因为如此，从楼兰覆灭的那一夜里，第一次见到她开始，他的心就已被那样纯白的灵魂吸引，无法控制地爱上了她。

　　本来，她就是那样的一个女子，拥有最奇异的吸引力，每一个靠近她的人都会被那种强大的吸引力攫住，越挣扎，就越是陷得深，如同身处沼泽地中一般，从此就再也不能自拔。

　　然而，那样的爱甚至还未令他自己觉察，就已被深深埋入了心底。

　　只因为，一直以来，阿曼拉都是如此地深爱着那个来自中原武林的少年，心中除了他还是他，再无暇旁顾。而他，即使也在她心底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也已是另起一行，只被她视作了最尊重最敬仰的人，却从没有他想。

　　他拥有能看穿世间一切的心目，在那与阿曼拉在一起的十年中，他一直为她遥遥观望着他，看他在中原各地的繁华红尘中夜夜游走，颓然终日，浪迹青楼，心中一度充满不屑。

　　那十年中，他一直都以为，薛玄卿就只是那样的一个人——贪恋荣华、喜新厌旧、颓废自弃……他甚至欲除之而后快，好一剑为阿曼拉了结那始乱终弃之仇，但每一次都被她拦住。

　　尽管看着所爱之人在离开自己过后过着那样放浪不羁的生活，那个灵魂纯白的女子心中，始终都没有一丝恨意，反而坚信，他一直都还爱着她，没有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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